朋友们来看雪吧
迟子建
先说胡达老人吧。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我被大雪围困在东北冰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
胡达老人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微型录音机······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我把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说:“这音不好,闹。”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对了,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
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问我照片左上角的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袄,脸蛋冻得通红。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 “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
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到处跑。应邻居大嫂的热情邀请,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过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你爷爷年年都这样?”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胡达老人没了。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老人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还轧着一圈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
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也能看到鱼纹。
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冰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异秉
汪曾祺
①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②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这家总是那么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王家从来没有这些声音。他们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
③每天下午,他出摊很早。他摆摊的地点是在保全堂。这地点好,东街西街和附近几条巷子到这里都不远。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他才用热水擦一把脸,吃晚饭。吃完晚饭,总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摊子,就端了一杯热茶,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听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见有人走来,就起身切一盘,包两包。他的主顾都是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④这一条街上的店铺、摆摊的,近几年,景况都不大好。只有王二的生意却越做越兴旺。每天晚上到了买卖高潮的时候,摊子外面有时会拥着好些人。遇上下雨下雪,叫主顾在当街打伞站着,实在很不过意。于是经人说合,出了租钱,他就把他的摊子搬到隔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去了。源昌烟店是个老名号,专卖旱烟。王二来了,就占了半边店堂。他的摊子原来在保全堂廊檐是东西向横放着的,迁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摊子,而是半个店铺了。他所卖的东西的品种也增加了。最显眼的变化是他把长罩煤油灯撤掉,挂起一盏呼呼作响的汽灯。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⑤王二的发达,是从他的生活也看得出来的。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听书。王二最爱听书。以前去听书都要经过考虑。一是花钱,二是费时间,更主要的是考虑这于他的身份不大相称:一个卖熏烧的,常常听书,怕人议论。近年来,他觉得可以了,想听就去。下午的书一点开书,不到四点钟就“明日请早”了,这耽误不了他的生意。第二,过年推牌九。王二平常绝不赌钱,只有过年赌五天。过年赌钱不犯禁。下注时,王二把五吊钱稳稳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推牌九这玩意,财越大,气越粗,王二输的时候竟不多。
⑥王二把他的买卖迁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点后他还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药店来。药店里的“先生”里分为几等,最低等的叫“同事”。“同事”每年都有被辞退的可能。像陶先生,就有三次差点被辞退。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没有辞退,是因为店伙纷纷说情,加上他也越来越勤勉谨慎了。“先生”以下,是学生意的,叫做“相公”。保全堂现有的“相公”姓陈。陈相公嘴唇厚厚的,说话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他老是挨打。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做错了事:纸裁歪了,灯罩擦破了。这孩子也好像不大聪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有时,他会想一会家,想想他的守寡的母亲,想想他家房门背后的贴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画。
⑦王二每天到保全堂来,是因为这里热闹。别的店铺到九点多钟,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账,一个学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先生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店堂里来。总有几个常客,其中有一个叫张汉的。这张汉有七十岁了,年轻时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有一天,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万事通张汉谈起人生有命。说凡是成大事业,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秉赋。汉高祖刘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谁有过?燕人张翼德,睡着了也睁着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运的,也莫不有与众不同之处。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⑧忽然张汉话锋一转,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财源茂盛,也必有其异秉。”
⑨王二不解何为“异秉”。
⑩“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说说,你说说!”大家也都怂恿王二:“说说!说说!”
⑪王二虽然发了一点财,却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从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诚恳地欠一欠身说:“我呀,有那么一点: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释道:“我解手时,总是先解小手,后解大手。”
⑫张汉一听,拍了一下手,说:“就是说,不是屎尿一起来,难得!”
⑬说着,已经过了十点半了,大家起身道别。该上门了。掌柜向柜台里一看,经常挨打的学生意的小伙计陈相公不见了,就大声喊:“陈相公!”喊了几声,没人应声。
⑭原来陈相公在厕所里。这是陶先生发现的。他一头走进厕所,发现陈相公已经蹲在那里。本来,这时候都不是他们俩解大手的时候。
一九四八年旧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写(有删改)
文本一:
风声(节选)
麦 家
夜深了。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利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就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了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机不可失,耽误不得!”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间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滚!都给我滚出去!!”超然客公众号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都是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还有点丢人现眼。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是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就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功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见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有删改)
文本二:
关于创作的对话(节选)
麦家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感伤变成了愤怒(冷漠、清高的芯子也是愤怒),天真变成了调皮,小说的台子(广场)被四方拆解。小说家开始跟各种现代主义思潮联姻,拉帮结派,各自为政,吹拉弹唱,自娱自乐。这时的小说是不敢天真的,小说一天真,“文学的上帝”就嘲笑,骂你浅薄,没有思想,没有诗意。这一路走下来的下场是:小说走出了读者的广场,走进了文学史。直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出现,小说天真的一面几乎被他以一己之力牵回头。
我从马尔克斯包括博尔赫斯那里,看到了恢复小说天真一面的契机,也受到诱惑,得出的结论是:要写奇人。别指责我不写常人,常人是人,难道奇人就不是人吗?我们要写的是人,难道奇人就没有人性?我的父母是最平常的人,农民,过着最日常的生活,但他们的生命里其实并无太多人性的考验。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看日头作息,只为一副胃肠,甚至连爱情、孤独、荣辱甚至都不大有,小小的山村就是天下,如何让他们来体现复杂、泥泞、宽广的人性?人性只有在极端的条件下才能充分体现,这个任务我觉得奇人应该比常人更容易出色完成。可以说,这也是我要写奇人的“思想基础”。
当然,奇人各式各样,为什么我不去写“风清扬”,不写“棋王”,不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必定跟我的经历、知识面、兴趣点相关。战略性地选择在哪里开战是可以谋划的,但仗怎么打,到战术层面,其实是没得选择的,只能跟自己打,抽调自己的各种储备。我无须向你强调,我写的都是虚构的——难道有那么多极端又典型的人坐等我花钱去收买?当然,虚构不等于虚假,虚构是为了展现更宽广而深入的真实。格里高尔变成一只甲虫笃定是虚构的,但人在重压之下变形、异化,这是现代人的一种集体真实。至于为什么是一只甲虫而非臭虫,为什么那家庭是那种人物关系、那屋子里有那些家具等,正如我为什么要写“特别单位”而非“特别旅馆”一样,都因于作家自身经历,尤其是内心经历。我们有理由怀疑卡夫卡梦见过甲虫(或捉拿过)。我小时候经常做同一个梦,一只翅膀张开来像蓑衣一样的大乌把我叼走。这只大鸟是英雄,我渴望它救我逃出那个令我倍感孤苦的小山村。这跟我后来写了那么多天才——所谓的英雄——或许是相干的。
(有删改)
我爱喝稀粥
王蒙
①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县,和河北的其他许多地区一样,人们差不多顿顿饭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饭炒菜之后,按道理是应该喝点汤的,我们河北人也常常喝粥。
②家乡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面熬的糊糊。乡亲们称做这种粥为“馇”,他们说“馇锅黏粥”,而不说什么“熬一锅粥”。新下来的玉米,有时候加上红薯,饭后喝上两碗,一可以补足尚未完全充实饱满的胃,二可以提供进餐时需要摄入的水分,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为一顿饭收收尾,做做总结,把嘴里的咸、腥、油腻、酸、辣味去一去,为一顿饭打上个句号。
③喝稀粥的时候一般总要就一点老腌萝卜之类的咸菜。咸菜与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进、相得益彰的,这一点无须多说。吃惯了这种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麦片粥、燕窝粥、海鲜粥,如我后来有幸吃过的那样,也常常不能忘情于老腌萝卜、云南大头菜或者四川榨菜,还有天源酱园、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制酱菜。咸菜也是不断发展丰富提高的,常吃稀粥咸菜也罢,食者是完全用不着气馁的。
④也有属于甜点性质的粥:赤豆汤,八宝莲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等。就不就咸菜,则无一定之规了。
⑤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别是大米粥。新鲜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着一种疗养,一种悠闲,一种软弱中的平静,一种心平气和的对于恢复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鲜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着对于病弱的肠胃的抚慰和温存。干脆说,大米粥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伤感的温馨,一种童年的回忆,一种对于人类幼小和软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种和平及与世无争的善良退让。大米粥还是一种药,能去瘟毒、补元气、舒肝养脾、安神止惊、防风败火、寡欲清心。大鱼大肉大虾大蛋糕大曲老窖都有令人起腻、令人吃不消的时候,然而大米粥经得住考验而永存。
⑥另一种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吸溜吸溜”吸吮着玉米面熬的稠稠乎乎、热热烫烫的黏粥,真有一种与大地同在、与庄稼汉同呼吸、与颗颗粮食相交融的踏实清明。玉米粥使人变得纯朴,变得实在,玉米粥甚至给人一种艰苦奋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乡土意识、忧患意识,安贫乐道、随遇而安、人不堪其忧我也不改其乐的意识。玉米粥会叫人想到贫穷困难。此话不假,笔者在三年困难时期就有过一天只喝两顿粥的经验,玉米粥拼命喝,喝得肚子里咣里咣当,喝得两眼发直。正因为如此,笔者才由衷欢呼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改革开放、繁荣经济、人民生活提高等有目共睹的伟大成绩。同时,玉米食品又是和营养学、现代化、生活选择的多样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在那个一些小子认为月亮都要比中国的圆的美国,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欢迎的大众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为配菜与主菜一道上台盘,为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来,国内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兴未艾。呜呼,吾乡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价简陋而弃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还远大着呢!
⑦至于每年农历腊月初八北方农村普遍熬制的“腊八粥”,窃以为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谚曰:“谁家的烟囱先冒烟,谁家的粮食堆成尖。”是故,到了腊八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腊八粥。腊八粥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薏仁米以及其他等等,均融汇于一锅之中,熬制时已是满室的温暖芬芳,入口时则生天下粮食干果尽入吾粥,万物皆备于我之乐,喝下去舒舒服服、顺顺当当、饱饱满满,真能启发一点重农爱农思农之心。说下大天来,我们十多亿人口中的八九亿是在农村呀,忘了这一点可就是忘了本喽。
⑧闽粤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级的粥,内置肉糜、海鲜、变蛋乃至燕窝鱼翅,食之生富贵感营养感多味感南国感,食之如接触一位戴满首饰的贵妇,心向往之赞之叹之而终不觉亲近。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⑨当然,不是说稀粥至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开阔,我们的餐桌上理应增添许多新鲜的、富有营养的饮食,饮食习惯上的保守是不足取的。其实讲到吃东西,我是很能接受新鲜事物的,包括各种东洋西洋土著乃至特异食品。这一点使我深觉自豪,这一点使我时而自吹自擂:鄙人口味,就是富有开放性兼容性嘛。我喜欢尝试新经验,包括吃喝,这样,活得不是更有滋味吗?对身体健康不是更有利吗?
⑩但是,我对稀粥咸菜似乎仍然有特殊的感情。当连续的宴请使肠胃不胜负担的时候,当过多的海鲜使我这个北方人嘴上长泡、身上起荨麻疹的时候,当一种特异的饮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终于使我觉得吃不消的时候,当国外的访问生活使我的肠胃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会向往稀粥咸菜,我会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请,我会因看到榨菜丝、雪里蕻、酱苤蓝,闻到米粥香味而欢呼雀跃,因吃到了稀粥咸菜而熨帖平安。不论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论是什么美酒佳肴,不论走到哪个地方,在不断尝试新经验、补充新营养的同时,我都不会忘记稀粥咸菜,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先人、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纯朴的人民。我相信我们都会吃得更美好、更丰富、更营养、更文明、更快乐。
(有删改)
最后的阵地(节选)
石钟山
汉江阻击战那会儿,老邢是团长,老徐是团政委,李满田和张守望都是营长。说那是一场阻击战,还不如说是场遭遇战,守住汉江阵地,就守住了汉城。汉城是志愿军攻下的最具象征意义的城市,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向了这里。联合国军发动了反扑,机械化部队从四面八方调集而来,一场遭遇战不可避免。
当时的志愿军正分头作战,距离汉江最近的也有上百公里,丢下阵地回援不现实。只有五十军离汉江最近,刚参加完战役,部队还在休整中,志愿军司令部下令,让他们停止休整,立马掉头直奔汉江。
整整十几天时间,美军几倍于我军,飞机、坦克、火炮,轮番向我阻击阵地发起进攻。美军当然明白,攻下汉江等于断了志愿军后路。阻击敌人的志愿军也明白,汉江守不住,之前付出的所有牺牲都将白费。全军将士分布在汉江外围的几十座山头上,面对美军疯狂的进攻,以血肉之躯捍卫着阵地。
仗再打下去,连护送伤兵撤下阵地的人都没有了。阵地就如同一台绞肉机,张着血盆大口,有多少肉都能生吞下去。张守望最后上阵地时,是带着炊事员、警卫员、卫生员一起上去的,总共也不过十来个人。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挺了挺轻机枪,红着眼睛,哑着声音冲着仅有的十几个士兵喊道:“打完这一仗,这辈子的仗就打完了,阵地就是我们的坟墓!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要把枪里的子弹全打出去。”说完,挥了下手臂,十几个人跟着他,跃上了阵地。
阵地早就焦煳一片,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让人作呕。山下几辆坦克并排地向山上攻来,坦克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美军。炮弹密集地落在阵地上,张守望他们没处躲,也没法躲。炮弹在焦土上炸开,细碎的粉尘遮天蔽日,犹如黑夜。在这之前,他向团部请求援兵,那会儿电话线路还是畅通的,当初团里安排作战任务时,他知道李满田的三营是预备队。他还剩下一个连时,就又向邢团长请求增援,团长在电话里冲着他咆哮道:“预备队已经没人了!没有预备队,你也要给我把阵地守住!”
再后来,他只剩下了一个排。电话线早就炸飞了,他就用电台向团里求救,邢团长回话:“你们营只剩下一个人也得把阵地守住!”
再后来,电台都被敌人的炮弹炸飞了,团部和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有联系又能怎样?预备队早已派出去了,没有人了。张守望看见不仅他们的阵地如此,周围的阵地和他们的一样,早就是一片火海了。
最后一战,张守望抱着必死之心上了阵地。那会儿炮弹、坦克、美军,在他眼里都成了皮影戏。声音没了,一切都安静了,他的耳朵已被炮弹炸聋了,他一遍遍地喊:“打,射击,往死里打。”他的机枪口都打红了,冒着缕缕青烟。美军像割麦子似的倒下一批又上来一茬。他们打呀,杀呀,有几个战士,抱着掷弹筒跳出阵地,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那会儿,张守望觉得自己已经飞起来了,身子似乎不存在了,轻飘飘的,他把打坏的机枪扔到一边,又端起另外一支枪向外射击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一切都在他眼前定格,硝烟之后的阵地变得瓦蓝一片,像一面静止的湖水。就在这时,他的后方升起两颗信号弹,就是两颗!这是之前邢团长和他们的约定。两颗信号弹升起,就是他们撤出阵地的信号。
军命如山,他射光了枪里最后一粒子弹。在这之前,美军已经潮水似的撤下去了,他知道不用多时,阵地上又将迎来一拨更猛烈的炮火。他冲身边吼:“撤,撤离阵地!”
有三四个战士从地上爬起来,向他身边聚拢。他又喊:“我命令,撤!”依旧没有反应,还是那三四个人。他急了,他的命令还从来没有被如此怠慢过。他又喊了一遍。一个炊事员大声地报告道:“营长,全营已集合完毕。”他没听到,但从炊事员的口型中明白了什么意思。他盯着眼前仅剩的四名战士,其中两位已经负伤,相互搀扶着,这就是他们营的所有人了。上阵地时几百人,现在连他在一起,仅剩下五人了。
他们前脚刚撤出阵地,后脚黑压压的炮弹就落到了阵地上。
直到和大部队会合后,张守望才知道,他们营在阵地上已经坚守了十三天。在暗无天日的阵地,他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为了汉江,为了祖国,为了胜利,无数战士牺牲在了阵地上。
(有删改)
【注】本文故事发生于1951年抗美援朝汉江阻击战。
乡村教师
刘慈欣
他知道,这最后一课要提前讲了。
又一阵剧痛从肝部袭来,几乎使他晕厥过去。他已没能气力下床了,便艰难地移近床边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纸上,银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户看上去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那个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银亮亮的,像用银子和不冻人的雪做成的夜景。他颤颤地抬起头,从窗纸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觉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远处自己度过了一生的村庄。
村庄静静地卧在月光下,像是百年前就没人似的。那些黄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顶小屋,形状上同村子周围的黄土包没啥区别,在月夜中颜色也一样,整个村子仿佛已溶入这黄土坡之中。只有村前那棵老槐树很清楚,树上干枯枝杈间的几个老鸦窝更是黑黑的,像是滴在这暗银色画面上的几滴醒目的墨点……其实村子也有美丽温暖的时候,比如秋收时和过年的时候,但十五一过,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没了生气。
他所在的山区,是这个国家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但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里的人们对现状的麻木。看村里那些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汉们,每天除了赌就是喝,但不去种地,他们能算清:穷到了头,县里每年总会有些救济,那钱算下来也比在那巴掌大的山地里刨一年土坷垃挣得多……没有文化,人们都变得下作了,那里的穷山恶水固然让人灰心,但真正让人感到没指望的,是山里人那呆滞的目光。笼罩着家乡的愚昧和绝望使他窒息。
半年前,他拿起扁担和想从校舍取橡子去修村头老君庙的几个人拼命,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送到镇医院,竟又发现他患了癌,但他没有去管,实在没钱管从镇医院出来,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书。
这时,窗前走过了几个小小的黑影,这几个黑影在不远的田垄上围成一圈蹲下来,他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学生。窗外的田地上,在那圈娃们中间,亮起了几点红色的小火星星,在这一片银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红色格外醒目,火光把娃们的形象以桔红色在冬夜银灰色的背景上显现出来。他知道娃们是在为他烧香和烧纸,他们以前多次这么干过,只是这次,他已没有力气像以前那样斥责他们了。他用尽了一生在娃们的心中燃起科学和文明的火苗,但他明白,同笼罩着这偏远山村的愚昧和迷信相比,那火苗是多么弱小,像这深山冬夜中教室里的那根蜡烛。他想起当学校停电时,他给娃们上晚课。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照着黑板,烛光中,他看到下面那群娃们的面容时隐时现,像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拼命挣脱黑暗的小虫虫,而他就是那蜡烛,不管能点多长时间,发出的光有多亮。他总算是从头点到尾了。
在距地球五万光年的银河系的中心,一场延续了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已接近尾声。碳基联邦舰队将完成碳硅战争中最后一项使命:摧毁大部分恒星,建立一条五百光年宽的隔离带,免除硅基帝国对银河系中心区域的碳基文明的任何威胁。隔离带中只有形成3C级以上文明的恒星系才会被保护。
夜深了,烛光中,娃们围在老师的病床前。
他把剩下的12片止疼药一把吞了下去,他知道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挣扎着想在黑板上写字,但头突然偏向一边,一个娃赶紧把盆接到他嘴边,他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然后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喘息着。
娃们中有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让他们记住牛顿第一定律,记住牛顿第三定律,最后才让他们去记最难懂的牛顿第二定律。孩子们哭着记住了,他们知道记不下来,老师是不会放心的。
“发射奇点炸弹!”一团似乎要吞没整个宇宙的强光闪起,然后慢慢消失,又一个生命世界毁灭像烈日下的露珠。隔离带在快速推进,直到他们遇到太阳系的3号行星。这所山村小学,正好位于3号星球检测波束圆形覆盖区的圆心上。“3号星球随机点检测。结果……绿色结果,绿色生命信号!开始3C级文明测试。”
“1号测试未通过,2号测试未通过......10号测试未通过。”
在即将发射奇点炸弹的时候,最高执政官突然想起什么。
“继续测试。”
“11号测试题未通过!12号测试题未通过!”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的运行状态如何?”
数字宇宙广漠的蓝色空间中突然响起了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当一个物体没有受到外力作用时,它将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不变。”
“3C文明测试试题13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请叙述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间力的关系。”
孩子们说:“当一个物体对第二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第二个物体也会对第一个物体施加一个力,这两个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测试试题14号通过!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对于一个物体,请说明它的质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齐声说:“一个物体的加速度与它所受的力成正比,与它的质量成反比!”
“3C文明测试试题15号通过,文明测试通过!确定目标恒星500921473的3号行星上存在3C级文明。”
“奇点炸弹转向!脱离目标!”太阳系里,推送奇点炸弹的力场束弯曲了,奇点炸弹撞断了一条日珂,掠过太阳,亮度很快暗下来,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那些娃们什么也没觉察到,校舍里微弱的烛光下,他们围着老师的遗体,不知哭了多长时间。
最后,娃们决定自己掩埋自己的老师。他们拿了锄头铁锨,在学校旁边的山地上开始挖墓坑,灿烂的群星在整个宇宙中静静地看着他们。
“天啊!这颗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级,是5B级!”参议员惊呼起来。“他们已经开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学推进方式进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们所在行星的卫星。”
“这个行星上生命体记忆遗传的等级是多少?”
“他们没有记忆遗传,所有记忆都是后天取得的。”
“那么,他们个体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极其原始,也十分罕见。他们身体内有一种很薄的器官在大气中振动时可产生声波,同时把要传输的信息调制到声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种薄膜器官从声波中接收信息。”
“这种方式信息传输速率是多大?”
“大约每秒1至10比特。”
“上尉!”舰队统帅大怒,“你是想告诉我们,一种没有记忆遗传,相互间用声波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每秒1至10比特的速率进行交流的物种,能创造出5B级文明?且这种文明是在没有任何外部高级文明培植的情况下自行进化的?”
“但,阁下,确实如此。”
“但在这种状态下,这个物种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间积累和传递知识,而这是文明进化所必需的!”“他们有一种个体,有一定数量,分布于这个种群的各个角落,充当两代生命体之间知识传递的媒介。”
“你是说那种在两代生命体之间传递知识的个体?”
“他们叫教师。”
“教——师?”
娃们造好那座新坟,东方已经放亮了。娃们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立了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李老师之慕”。
只要一场雨,石板上那稚拙的字迹就会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座坟和长眠在里面的人就会被外面的世界忘得干干净净。
太阳从山后露出一角,把一抹金晖投进仍沉睡着的山村:在仍处于阴影中的山谷草地上,露珠在闪着晶莹的光,可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鸟鸣。
娃们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那一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谷中淡蓝色的晨雾中。
他们将活下去,以在这块古老贫瘠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
(有删改)
孙犁
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假如是月明风清的夜晚,人们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见有一只小船从苇塘里撑出来,在淀里,像一片苇叶,奔着东南去了。半夜以后,小船又回来了,船舱里装满了柴米油盐,有时还带来一两个从远方赶来的干部。
撑船的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船是一只尖尖的小船。老头子只穿一条蓝色的破旧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篙。
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可是那晒得干黑的脸,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人们很少见到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除非是在白洋淀上。
老头子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他的工作范围广得很:里外交通,运输粮草,护送干部;而且不带一支枪。他对苇塘里负责的同志说:你什么也交给我,我什么也交给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险。
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每天夜里,在敌人紧紧封锁的水面上,他就像一个没事人,按照早出晚归撒网捕鱼的那股悠闲的心情撑着船,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因为他,敌人的愿望就没有达成。
一天夜里,老头子从东边很远的地方回来。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老头子载了两个女孩子回来,大的叫大菱,小的叫二菱。俩孩子在炮火里滚了一个多月,都发着疟子,昨天跑到这里来找队伍,想在苇塘里休息休息,打打针。
远远的有一片阴惨的黄色的光,突然一转就转到她们的船上来。女孩子叫了一声。老头子说:“不怕,小火轮上的探照灯,它照不见我们。”
他蹲下去,撑着船往北绕一绕。黄色的光仍然向四下里探照,一下照在水面上,一下又照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老头子小声说:“不要说话,要过封锁线了!”
小船无声地,但是飞快地前进。当小船和那黑乎乎的小火轮站到一条横线上的时候,探照灯突然照向她们,不动了。两个女孩子的脸照得雪白,紧接着就扫射过一梭机枪。
“她挂花了!”二菱带着哭声喊。
老头子没听见,拼命地往前推着船,还是柔和地说:“不怕。它打不着我们!”
“她挂了花!”
“谁?”老头子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接着,那小船很厉害地歪了一下。老头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量,他没法解释:大江大海过了多少,为什么这一次的任务,偏偏没有完成?自己没儿没女,这两个孩子多么叫人喜爱!自己平日夸下口,这一次带着挂花的人进去,怎么张嘴说话?这老脸呀!他叫着大菱说:
“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
两个孩子全没有答言,老头子觉得受了轻视,他说:
“你们不信我的话,我也不和你们说。谁叫我丢人现眼,打牙跌嘴呢!可是,等到天明,你们看吧!”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非常闷热。鬼子们又偷偷地爬下来洗澡了,十几个鬼子在水里泅着,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从荷花淀里却撑出一只小船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只穿一条破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两只手却忙着剥那又肥又大的莲蓬,一个一个地投进嘴里去。他的船头上放着那样大的一捆莲蓬,是刚从荷花淀里摘下来的。来到白洋淀上几天了,鬼子们也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东西。他们冲着那小船吆喝,叫他过来。
老头子向他们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还是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船,剥着莲蓬。船却慢慢地冲着这里来了。
眼前是几根埋在水里的枯木桩子,日久天长,也许人们忘记这是为什么埋的了。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蓝天一般清,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一个鬼子尖叫了一声,就蹲到水里去了。他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是一只锋利的钩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别的鬼子吃惊地往四下里一散,每个人的腿肚子也就挂上了钩。他们挣扎着,想摆脱那毒蛇一样的钩子。鬼子们痛得鬼叫,可是再也不敢动弹了。
老头子把船一撑来到他们的身边,举起篙来砸着鬼子们的脑袋,像敲打顽固的老玉米一样。
在那苇塘的边缘,芦花下面,有一个女孩子,她用密密的苇叶遮掩着身子,看着这位英雄的行为。
1945年8月于延安
(有删改)
火
巴 金
船上只有轻微的鼾声,挂在船篷里的小方灯,突然灭了。我坐起来,推开旁边的小窗,看见一线灰白色的光。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船停在什么地方。我似乎还在梦中,那噩梦重重地压住我的头。一片红色在我的眼前。我把头伸到窗外,窗外静静地横着一江淡青色的水,远远地耸起一座一座墨汁绘就似的山影。我呆呆地望着水面。我的头在水中浮现了。起初是个黑影,后来又是一片亮红色掩盖了它。我擦了擦眼睛,我的头黑黑地映在水上。没有亮,似乎一切都睡熟了。天空显得很低。有几颗星特别明亮。水轻轻地在船底下流过去。我伸了一只手进水里,水是相当地凉。我把这周围望了许久。这些时候,眼前的景物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过一下;只有空气逐渐变凉,只有偶尔亮起一股红光,但是等我定睛去捕捉红光时,我却只看到一堆沉睡的山影。
我把头伸回舱里,舱内是阴暗的,一阵一阵人的气息扑进鼻孔来。这气味像一只手在搔着我的胸膛。我向窗外吐了一口气,便把小窗关上。忽然我旁边那个朋友大声说起话来:“你看,那样大的火!”我吃惊地看那个朋友,我看不见什么。朋友仍然沉睡着,刚才动过一下,似乎在翻身,这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舱内是阴暗世界,没有亮,没有火。但是为什么朋友也嚷着“看火”呢?难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样的梦?我想叫醒他问个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他只哼一声却翻身向另一面睡了。睡在他旁边的友人不住地发出鼾声,鼾声不高,不急,仿佛睡得很好。
我觉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变重了,老是睁着眼也有点吃力,便向舱板倒下,打算阖眼睡去。我刚闭上眼睛,忽然听见那个朋友嚷出一个字:“火!”我又吃一惊,屏住气息再往下听。他的嘴却又闭紧了。
我动着放在枕上的头向舱内各处细看,我的眼睛渐渐地和黑暗熟悉了。我看出了几个影子,也分辨出铺盖和线毯的颜色。船尾悬挂的篮子在半空中随着船身微微晃动,仿佛一个穿白衣的人在那里窥探。舱里闷得很。鼾声渐渐地增高,被船篷罩住,冲不出去。好像全堆在舱里,把整个舱都塞满了,它们带着难闻的气味向着我压下,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闭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静。我要挣扎。我开始翻动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没有用。我感到更难堪的窒息。
于是耳边又响起那个同样的声音“火”!我的眼前又亮起一片红光。那个朋友睡得沉沉的,并没有张嘴。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梦里的火光还在追逼我。我受不了。我马上推开被,逃到舱外去。
舱外睡着一个伙计,他似乎落在安静的睡眠中,我的脚声并不曾踏破他的梦。船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青白地发着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风一般护着这一江水和两三只睡着的木船。
我靠了舱门站着。江水碰着船底,一直在低声私语。一阵一阵的风迎面吹过,船篷也轻轻地叫起来。我觉得呼吸畅快一点。但是跟着鼾声从舱里又送出来一个“火”字。
我打了一个冷噤,这又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自己梦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沦陷的那一天,我曾经隔着河望过对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烧的罗马城。房屋成了灰烬,生命遭受摧残,土地遭着蹂躏。在我的眼前沸腾着一片火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火烧毁了一切:生命,心血,财富和希望。但这和我并不是漠不相关的。燃烧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受难的人们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被摧毁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这一个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煎熬。我望着漫天的红光,我觉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这样的几分钟会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复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们要在火场上辟出美丽的花园。我离开河岸时,一面在吞眼泪,我仿佛看见了火中新生的凤凰。
四年了。今晚在从阳朔回来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的梦,在平静的江上重见了四年前上海的火景。四年来我没有一个时候忘记过那样的一天,也没有一个时候不想到昂头回来的日子。难道胜利的日子逼近了么?或者是我的热情开始消退,需要烈火来帮助它燃烧?朋友睡梦里念出的“火”字对我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预言?……
我惶恐地回头看舱内,朋友们都在酣睡中,没有人给我一个答复。我刚把头掉转,忽然瞥见一个亮影子从我的头上飞过,向着前面那座马鞍似的山头飞走了。这正是火中的凤凰:
我的眼光追随着我脑中的幻影。我想着,我想到我们的苦难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觉含着眼泪笑了。在这一瞬间似乎全个江,全个天空,和那无数的山头都亮起来了。
1941年9月22日从阳朔回来,在桂林写成。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