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风声(节选)
麦 家
夜深了。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利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就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了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机不可失,耽误不得!”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间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滚!都给我滚出去!!”超然客公众号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都是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还有点丢人现眼。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是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就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功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见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有删改)
文本二:
关于创作的对话(节选)
麦家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后,感伤变成了愤怒(冷漠、清高的芯子也是愤怒),天真变成了调皮,小说的台子(广场)被四方拆解。小说家开始跟各种现代主义思潮联姻,拉帮结派,各自为政,吹拉弹唱,自娱自乐。这时的小说是不敢天真的,小说一天真,“文学的上帝”就嘲笑,骂你浅薄,没有思想,没有诗意。这一路走下来的下场是:小说走出了读者的广场,走进了文学史。直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出现,小说天真的一面几乎被他以一己之力牵回头。
我从马尔克斯包括博尔赫斯那里,看到了恢复小说天真一面的契机,也受到诱惑,得出的结论是:要写奇人。别指责我不写常人,常人是人,难道奇人就不是人吗?我们要写的是人,难道奇人就没有人性?我的父母是最平常的人,农民,过着最日常的生活,但他们的生命里其实并无太多人性的考验。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看日头作息,只为一副胃肠,甚至连爱情、孤独、荣辱甚至都不大有,小小的山村就是天下,如何让他们来体现复杂、泥泞、宽广的人性?人性只有在极端的条件下才能充分体现,这个任务我觉得奇人应该比常人更容易出色完成。可以说,这也是我要写奇人的“思想基础”。
当然,奇人各式各样,为什么我不去写“风清扬”,不写“棋王”,不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必定跟我的经历、知识面、兴趣点相关。战略性地选择在哪里开战是可以谋划的,但仗怎么打,到战术层面,其实是没得选择的,只能跟自己打,抽调自己的各种储备。我无须向你强调,我写的都是虚构的——难道有那么多极端又典型的人坐等我花钱去收买?当然,虚构不等于虚假,虚构是为了展现更宽广而深入的真实。格里高尔变成一只甲虫笃定是虚构的,但人在重压之下变形、异化,这是现代人的一种集体真实。至于为什么是一只甲虫而非臭虫,为什么那家庭是那种人物关系、那屋子里有那些家具等,正如我为什么要写“特别单位”而非“特别旅馆”一样,都因于作家自身经历,尤其是内心经历。我们有理由怀疑卡夫卡梦见过甲虫(或捉拿过)。我小时候经常做同一个梦,一只翅膀张开来像蓑衣一样的大乌把我叼走。这只大鸟是英雄,我渴望它救我逃出那个令我倍感孤苦的小山村。这跟我后来写了那么多天才——所谓的英雄——或许是相干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