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节选自《屈原列传》)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之。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於子。”张仪曰:“秦疆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愿。”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於王乎?”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不若为言而出之。”於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弱国之救,忘疆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於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赦不诛,又欲听其邪说,率先事秦。夫匹夫犹不忘仇雠 , 况君乎?未得秦欢,而先触天下之公愤,臣窃以为非计也。”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节选自《史记·张仪列传》,有删改)
①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②秦疆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
甲
燕王使栗腹以百金为赵孝成王寿,酒三日,反报曰:“赵民其壮者皆死于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王乃召昌国君乐间而问曰:“何如?”对曰:“赵,四达之国也,其民皆习于兵,不可与战。”王曰:“吾以倍攻之,可乎?”曰:“不可。”曰:“以三可乎?”曰:“不可。”王大怒。左右皆以为赵可伐,遂起六十万以攻赵,令栗腹以四十万攻鄗,使庆秦以二十万攻代。赵使廉颇以八万遇栗腹于鄗,使乐乘以五万遇庆秦于代,燕人大败。乐间入赵。
燕王以书且谢曰:“寡人不佞,不能奉顺君意,故君捐国而去,则寡人之不肖明矣。敢竭其愿,而君不肯听,故使使者陈愚意,君试论之。语曰:‘仁不轻绝,智不轻怨。’君之于先王也,世之所明知也。寡人望有非则君掩盖之,不虞君之明罪之也;望有过则君教诲之,不虞君之明罪之也。且寡人之罪,国人莫不知,天下莫不闻,君微出,明怨以弃寡人,寡人必有罪矣。虽然,恐君之未尽厚也。谚曰:‘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也,仁者不危人以要名。’以故掩人之邪者,厚人之行也;救人之过者,仁者之道也。世有掩寡人之邪、救寡人之过,非君恶所望之?昔者柳下惠吏于鲁,三黜而不去。或谓之曰:‘可以去。’柳下惠曰:‘苟与人之异,恶往而不黜乎?犹且黜乎,宁于故国尔。’柳下惠不以三黜自累,故前业不忘;不以去为心,故远近无议。今寡人之罪,国人未知,而议寡人者遍天下。语曰:‘论不循心,议不累物,仁不轻绝,知不简功。’弃大功者,辍也;轻绝厚利者,怨也。辍而弃之,怨而累之,宜在远者,不望之乎君也。今以寡人无罪,君岂怨之乎愿君捐怨追唯先王复以教寡人。”乐间怨不用其计,卒留赵不报。
(节选自《战国策·燕策三》,有删改)
乙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节选自《齐桓晋文之事》)
君岂怨之A乎B愿君C捐怨D追唯E先王F复G以教寡人。
①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也,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②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
例句:臣之所好者道也
零陵三亭记
柳宗元
邑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烦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 , 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
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①污途。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 , 为县者积数十人,莫知发视。河东薛存义以吏能闻荆、楚间,潭部举之,假湘源令。会零陵政厖②赋扰,民讼于牧,推能济弊,来莅兹邑。遁逃复还,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办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税,相与欢归道途,迎贺里闾。门不施胥吏之席,耳不闻暮鼛③之音。鸡豚糗醑④ , 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
然而未尝以剧自挠,山水、鸟鱼之乐,澹然自若也。乃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如林,积坳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映峰,珑玲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而遂。鱼乐广闲,鸟慕静深,别孕巢穴,沉浮啸萃,不蓄而富。伐木坠江,流于邑门,陶土以埴⑤ , 亦在暑侧。人无劳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陟降晦明,高者冠山巅,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备具。宾以燕好,旅以馆舍。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 , 由薛为首。
在昔裨谌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⑥。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继是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予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手曰:“吾志也。”遂刻之。
【注释】①沮洳:jù rù,低湿的地方。②厖:máng,混乱。③鼛:gāo,古代有事时用来召集人的一种大鼓。④糗醑:糗qiǔ,干粮,炒熟的米或面等:醑xǔ,美酒。⑤埴:zhí,黏土。⑥裨谌、宓子:裨谌,bì chén,郑国大夫,善于与诸侯交往,常乘车到郊野游赏,往往获得成效;宓子,鲁国人,为单父县令,喜欢抚琴娱乐,却将单父治理得很好。
邑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
种树郭橐驼传
柳宗元
①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 , 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②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③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____。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 , 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____。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④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 , 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⑤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兰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①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②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材料一:课文《兰亭集序》(略)
材料二:
桃花涧修禊诗序(节选)
(明)宋濂
浦江县东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又三十步,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又六七步,曰饮鹤川,又四十步,水汇为潭。
还至石坛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①中。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众欣然如约。迨罢归,日已在青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注】①髹觞:漆过的酒杯。
①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兰亭集序》)
②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文本一】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之从子。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时陈留阮裕有重名,裕亦目羲之与王承、王悦为王氏三少。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唯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邪!”记之,乃羲之,遂以女妻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
性好鹅,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送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买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尝至门生家,见篚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累日羲之书为世所重皆此类也每自称:“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也。”曾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述先为会稽 , 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
【文本二】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节选自王羲之《兰亭集序》)
①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
②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
③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吴纯甫行状
[明]归有光
先生姓吴氏,讳中英,字纯甫。先生生而奇颖,好读书。父为致书千卷,恣其所欲观。里中有黄应龙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师事之,日往候其门。黄公奇先生,留与语。贫不能具饭,与啜粥,语必竟日还。先生以故无所不观,而其古文得于黄公者为多。开化方豪来为县,先生以书谒方侯。侯方少年 , 自谓有文学 , 莫可当意。得书 , 引与游 , 甚欢。其后方侯徙官四方,见所知识至吴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
然先生豪爽不拘小节。父卒,遗其赀甚厚。先生按籍,视所假贷不能偿者,焚其券。好六博、击毬、声音,散其家千金。久之 , 乃更折节自矜饰 , 顾不屑为龌龊小儒。笃于孝友,急人之难,大义落落,人莫敢以利动。令有迎馆先生者 , 欲有所赠遗,见先生,竟莫能出一语。与其徒考古论学,庭宇洒扫洁清,图史盈几,觞酒相对,剧谈不休。虽先儒有已成说,必反复其所以,不为苟同。后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为称扬。里中人闻之,辄曰:“吴先生得无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当世。而吴先生年老犹为诸生,进趋学宫,揖让博士前,无愠色。
年四十四,始为南都举人。先生益厌世事,营城东地,艺桔千株,市鬻财[注]自给。日闭门,不复有所往还,令儿女环侍几旁,诵诗而已。少时所喜诗文绝不为曰《六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试礼部,不第。还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予于先生,相知为深。
十年前,尝语予曰:“子将来不忘夷吾、鲍子之义,吾老死,不患无闻于后矣。”于是先生弟中材使予为“状”,不可以辞。呜呼!先生不用于世;予所论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选自《归有光散文选注》,有删节)
注财:同“才”,刚刚。
少时所喜诗文绝不为曰《六 经》圣人之文亦不过明此心之理与其得于心者则《六 经》有不必尽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①侯方少年,自谓有文学,莫可当意。得书,引与游,甚欢。
②久之,乃更折节自矜饰,顾不屑为龌龊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