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生命
严文井
过去了的时间永不再回来。一个人到了三十岁的边头就会发现自己丢失了一些什么:一颗臼齿,一段盲肠,一些头发,一点点和人开玩笑的兴味,这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那大半个青春。有限的岁月只能一度为你所有,它们既然离开,就永远不会再返回。智者对此也无能为力!个人生命不像一件衬衣,当你发现它脏了、破了的时候,就可以脱下它来洗涤,把它再补好。那存在过的忧愁,也许你能忘却,但却不能取消它遗留下的印迹。我们都非常可怜!
人们却不应该为此感到悲观。我们没有时间悲观。我们应该看到生命自身的神奇,生命流动着,永远不朽。地面上的小草,它们是那样卑微,那样柔弱,每个严寒的冬天过去后,它们依然一根根从土壤里钻出来,欢乐地迎着春天的风,好像那刚刚过去的寒冷从未存在。一万年前是这样,一万年以后也是这样!在春天,我们以同样感动的眼光看着山坡上那些小牛犊,它们跳跳蹦蹦,炫耀它们遍身金黄的茸毛。永远的小牛犊,永远的金黄色茸毛!
感谢生命的奇迹,它分开来是暂时,合起来却是永久。它是一个不懂疲倦的旅客,总是只暂时在哪一个个体内住一会儿,便又离开前去。那些个体消逝了,它却永远存在。它充满了希望,永不休止地繁殖着,蔓延着,随处宣示它的快乐和威势。
我的伙伴们,我们的心应该感到舒畅。那些暴君们能够杀害许多许多人,但是他们消灭不了生命。让我们赞美生命,赞美那毁灭不掉的生命吧!我们将要以不声不响的爱情来赞美它。生命在那些终于要凋谢的花朵里永存,不断给世界以色彩,不断给世界以芬芳。
凋谢和不朽混为一体,这就是奇迹。
永远的山栀子
在电脑前坐得久了,便出去走走,习惯性地漫步校园。不经意间,瞥见运动场的一隅,那株山栀子,一片绿色间忽地串出一星洁白的光亮来。我惊喜:只怕是花开了?
这一刻的洁白温柔地闪亮了我的眼睛。原本以为今年她不会开花了。不是所有的缘都已错过。当雨季来临,即使很迟很迟,这株山栀子还是如约在雨季里绽放。
奔向她,一朵,只有一朵,洁白无瑕的山栀子独自绽放着。刚下过暴雨,单薄的她在狂风的席卷下显得柔弱得很,摇晃得厉害,还折了一瓣。楚楚可怜,真叫人心痛。
山栀子,其实就是野生的栀子花。在我的老家,她是不被人注意的。即使是花开的时节里,也不受宠。她比栀子花开得迟,又是单瓣,娇小。其香气也比不得家养的栀子花浓。如果是一朵两朵,是闻不见的,多了,或者是你主动亲近她,才会嗅到一种淡淡的幽香,香而不腻。栀子花就不同了,开得早,赶着春天的脚步绽放,追着人们的目光盛开,一开就是一大片,多瓣,密密匝匝,重重叠叠,香气扑鼻,难怪会被人宠爱。
我老屋的门前,就有一株像校园一样的山栀子。每年六月,就是她安然绽放的时节。
几年前发现她,她就绽放在一丛灌木林里。若不是雨后的一阵淡淡的幽香,和她那一身的洁白吸引住了我,至今她或还生长在那丛林中,也或早被拾柴的农人给砍了去。
眼前,她就静静地立在那里,随风摇曳,像穿着一袭白裙的少女婀娜起舞。我就静静地欣赏她,看她亭亭玉立,看她翩翩起舞,看她颔首低眉,看她粲然举目。我悄悄地走近她,用手指拈一瓣,亲吻她,一阵轻微的山风吹过,那一股淡淡的清香,夹杂着雨后的纯净,入鼻,入心。这感觉,让你似乎和她一样超尘脱俗。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山野,竟长出这样一株静美的山栀子。看她周围,荒草萋萋,灌木丛生,怕也少有飞虫鸟雀的光顾吧。大自然真是太漫不经心了,把如斯的柔、如斯的静、如斯的幽雅抛在这鲜有人迹的荒野里。
我赶紧跑回家,要求父亲挖回来栽在了家门口。从此,我们更加亲近了,我也成了每天欣赏她的常客,她似乎也习惯了我的目光。
名字沾上一个“山”字,似乎便有了钟情于“雨”的性格。雨季一来,她就开得欢快了,着急得就怕错过一场多情的雨啊。雨会洗净她的容颜,散去她的芬芳,甚至摧残她花落一地。然而,她还是纵情地投入雨的怀抱,静静地开,浅浅地笑。这吸了雨露精华的山栀子,显得更加饱满而妩媚,洁白而晶莹,素雅而芬芳,清新而自然,也更加楚楚动人。在她洁白的色与幽幽的香中,你是否读到了一种从内而外的高雅纯真的气质?这雨落花开的闲情逸致,谁又有幸得享?
从此,她盛开在路边,绽放在人们的视野。来往的人流中偶尔有人会为之停足,为之回眸,为之惊叹:哪弄来这般美丽洁白的栀子花啊?而她,亦如在山野丛林中一般静静地开放,一季又一季。她安然地承受着,似乎从不理会是开在哪里,或是山野,或是路边,也从不计较是否有人欣赏她,是否有人亲近她,她只顾静静地绽放着、舞动着、幽香着、等待着。
入秋的时候,你会惊喜地发现:在她开过的枝头,一粒粒橙黄透红的果实,格外耀眼。哦,山栀 子,花开一时,香而不腻,却为一季青春季留下了一个红红的纪念。再看那昔日备受宠爱的栀子花 们,早已香消玉殒,了无痕迹。
老家是好久不曾去了。今年又是一个无雨的酷夏,没有了雨的滋润,不知门口的那株山栀子能否安然度日,宁静而开。
①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
②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那样粗细,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两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③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④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就觉得它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生死胡杨
邢增尧
①八月的南疆,难躲热浪。为品赏胡杨,我们奔波在一望无涯的戈壁滩上。熊熊燃烧的烈日将大漠当成硕大无朋的锅,金黄的沙砾成了锅中热炒的花生,“毕毕剥剥”的声响不时爆起。
②远远望见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林,眼眸便倏地一亮:在无休无止的干旱贫瘠、无始无终的沙尘风暴的折腾下,竟会有如此灿烂的胡杨——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写意般地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的身子将脚下的戈壁绿地护卫得严严实实,好一派“泰山石敢当”的模样。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这里简直是一个最为苍凉壮丽的生命场,铺天盖地的是生命和自然的交响。
③陪同的友人介绍说:“戈壁滩,独领风骚的乔木就是胡杨,它们只生长在这一带。胡杨,生是戈壁的精灵,死是戈壁的魂魄。它以磐石般的信念独守千年岁月,你走近它、体味它,方知什么是真汉子,什么是伟丈夫……”听罢,旅途的疲惫和困顿霎时成了过眼烟云。于是,我一马当先,跃入胡杨林,让这卓尔不群的雄奇浸润自己的眼睛和心房。
④越往前行,越显幽静。蓦地,一泓波平如镜的海子裸呈在我眼前。阳光轻洒,映现高天流云的碧水便忽闪出锦缎般的光来。掬一口,每一根神经都透着清冽怡爽。在这仿佛混沌初开的漠野中,除了胡杨,还有什么能护住这晶莹透亮的海子呢?
⑤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我驱车赶往另一片已然死去的胡杨林。
⑥那是一幅怎样惊心动魄难以忘怀的景象啊!
⑦放眼望去,千姿百态的胡杨,在静默中挽一抹斜阳,被岁月消弭了生命颜色的身躯紫黑发亮。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如龙蛇蜷地,有的似狮虎雄踞,有的如骏马嘶鸣。有的虽树冠被摧,肢断骨折,却依然挺起足以使世人瞠目的脊梁,大气中闪耀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威光。站在它面前,你的心灵会接受庄严与神圣的锻打,你会忽然彻悟生命的壮丽与永恒其实是无声的——无声无息地成长,无声无息地壮大,无声无息地辉煌……
⑧据说,世界上,似这般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腐的胡杨林已是屈指可数的了。所以,我特别珍惜,将它当成城市中的绿化地,小心翼翼地逡巡,认认真真地思量。我忆起了劬①劳的张骞、艰辛的玄奘、骁勇的霍去病、刚正的林则徐……一股干云豪气洋溢胸腔。是的,不深入胡杨林,也许永远不会清楚什么是生命的坚忍和昂扬,什么是生命的风采和永恒,什么是震撼人心的本相……
⑨这时,“打道回府”的唤声响了!从沉思中猛醒的我只得随车离去,然而心却留在胡杨林中迟迟难归。
(有改动)
注①劬(qú):劳苦。
苍凉:
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