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西洋文评家谈论中国诗时,往往仿佛是在鉴赏中国画。例如有人说,中国古诗“空灵”“轻淡”“含蓄”,在西洋诗里,最接近韦尔兰。另一人说,中国古诗简约隽永,韦尔兰的《诗法》算得中国文学里传统原则的定义。还有人说,中国古诗抒情,从不明说,全凭暗示,不激动,不狂热,很少辞藻、形容词和比喻,歌德、海涅、哈代等的小诗偶有中国诗的风味。这些意见出于本世纪前期,然而到现在还似乎代表一般人的看法。透过翻译而能那样认识中国诗,很不容易。一方面也许证明中国诗的艺术高、活力强,它像人体有“自动免疫性”似的,也具备顽强的免译性或抗译性,经受得起好好歹歹的翻译;一方面更表示这些批评家有艺术感觉和本土文学素养。一个绘画史家也指出,歌德的《峰颠群动息》和海涅的《孤杉孑然立》两首小诗和中国画的情调融合。把中国旧诗和韦尔兰联系,最耐人寻味。韦尔兰宣称:最好是“灰暗的诗歌”,不着彩色,只分深淡。那简直就是南宗画风了:“画欲暗,不欲明;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董其昌《画眼》)
②一句话,在那些西洋批评家眼里,词气豪放的李白、思力深刻的杜甫、言论畅快的白居易、比喻络绎的苏轼——且不提韩愈、李商隐等人——都给“神韵”淡远的王维、韦应物同化了。西方有句谚语:“黑夜里,各色的猫一般灰色。”据动物学家的研究,猫是色盲的,在白天看一切东西都是灰色。正像人黑夜里看猫,猫白天看世界,西洋批评家看五光十色的中国旧诗都成为韦尔兰所向往的“灰暗的诗歌”。这种现象并不稀罕。习惯于一种文艺传统或风气的人看另一种传统或风气里的作品,常常笼统概括,有如中国古代隽语所谓“用个带草(怀素)看法,一览而尽”(见董说《西游补》)。譬如在法国文评家眼里,德国文学作品都是浪漫主义的,它的“古典主义”也是浪漫的、非古典的;而在德国文评家眼里,法国文学作品都只能算古典主义的,它的“浪漫主义”至多是打了对折的浪漫。德、法比邻,又同属于西欧文化大家庭,尚且如此,中国和西洋更不用说了。
③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中国旧诗大体上显得情感不奔放,说话不唠叨,嗓门儿不提得那么高,力气不使得那么狠,颜色不着得那么浓。在中国诗里算是“浪漫”的,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仍然是“古典”的;在中国诗里算是痛快的,比起西洋诗,仍然不失为含蓄的。我们以为词华够鲜艳了,看惯纷红骇绿的他们还欣赏它的素淡;我们以为“直恁响喉咙”了,听惯大声高唱的他们只觉得是低言软语。同样,束缚在中国旧诗传统里的读者看来,西洋诗里空灵的终嫌着痕迹、费力气,淡远的终嫌有烟火气、荤腥味,简洁的终嫌不够惜墨如金。这仿佛国际货币有兑换率,甲国的两毛零钱折合乙国的一块大洋。西洋人评论不很中肯,那可以理解。他们不是个中人,只从外面看个大概,见林而不见树,领略大同而忽视小异。我们中国批评家不会那样,我们知道中国旧诗不单纯是“灰暗诗歌”,不能由“神韵派”来代表。但是,我们也往往不注意一个事实: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不同于南宗在旧画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传统文评否认神韵派是标准的诗风,而传统画评承认南宗是标准的画风。在“正宗”“正统”这一点上,中国旧“诗、画”不是“一律”的。
说“韵”
金开诚
“韵”最初的含义大约是指声调的和谐。蔡邕《琴赋》中的“繁弦既抑,雅韵乃扬”,陆机《演连珠》中的“赴曲之音,洪细入韵”,用的便是这个意思。
声调的和谐经过人的“通感”首先向两个方面蔓延生发。一个方面是指人的神情、气派、风度上的和谐得体,这一般被称为神韵、风韵。但神情、气派、风度这几个词,一般说来是中性的,无褒贬之意。而神韵、风韵一般指神情、气派、风度中已经含有了某种和谐之美。另一个方面是在文学艺术中蔓延,这一般被称为气韵。如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序》中将“气韵生动”列为“绘画六法”之首。
不过,以上所谓的形容人的和谐用神韵、风韵,形容文学艺术的和谐用“气韵”,只是就一般而言,实际上两者混用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韵”的含义既已蔓延到形容人与艺术,就势必还要扩散到各种事情上去。“风流韵事”即其显例,而其事则必须和谐才能称为“韵”。如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等人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就是风流韵事,有“墨皇”《兰亭集序》为证。倘若这帮人喝醉了酒争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那就既不“风流”也非“韵事”了。唐代元稹写传奇小说《会真记》,写的不算“风流韵事”,因为“始乱终弃”这件事并不和谐。等到《会真记》演变成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时,作品所写的就是风流韵事了。因为那事情虽有波折,终趋和谐。和谐之美是“韵”的核心含义,这是不能有太大变化的。
“韵”虽以和谐为核心,但这和谐却还有两个重要的特征。
第一个特征从谢赫所强调的“气韵生动”就可以看出,和谐还须是动态的,具有外在的或内在的生动性。比如说时装店里使用的木制模型,套上时装不能说它不和谐,但却没有气韵;而活的时装模特儿的表演却变静态为动态,具有外在的生动性,那就或多或少有些气韵了。犹如断臂的维纳斯雕像之类,那是不穿时装也有气韵的,因为它具有内在的生动性。”韵“所指的和谐要结合生动这个特征是势所必然的,因为它首先出于声调,而声调则是流动变化的;蔓延到人,则人的神情、气派、风度也只有在活动中才能表现得充分;又蔓延到文学艺术,自然更要求生动传神。静态的书法、绘画尚且要求只有形象生动,才谈得上气韵,更何况动态的电影与电视剧等。一部电影或电视剧倘若毫无气韵,那便是劣作。
第二个特征是“韵”的和谐还要使人玩味不尽,所以又生发了“韵味”这个词。在京剧行家看来,唱得有没有韵味,乃是最为重要的评价标准。照理说,一个演员唱戏,只要音色不怪异,又不荒腔走板,自然已达到和谐有“韵”的标准;但,事实上“韵”之外还要再加上“味”,就是说这种和谐还必须能引发审美中的联想与想象,这样才会有使人玩味不尽的魅力。只有有了“味”,才能使“韵”这个审美标准更加富有中国特色。因为“韵”所指的和谐已经是传统的中庸思想的一种表现了;如果再加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味”,那就又涉及有无相生、虚实相成的阴阳统一了。
总之,对“韵”的追求,不但深深扎根于传统文化,而且也为传统文化宝库带来了相当客观的创造性成果。有关“韵”的创作经验和思想经验是很值得借鉴的,它能使中国人的生活与创作多一点风姿韵致,少一点不文明。
(选自《艺术欣赏之旅》,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