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结局
狄更斯
天黑时,我终于走到一个小镇。我曾想一路跑到多佛,但这种想法过于荒唐,很快就被我否决了。我坐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休息,身上共有三枚半便士。之后,我又继续向前走着,心想过两天报纸上可能会刊登出这样一则消息:一个少年倒在一排树篱之下,恍若死去。这个想法让我的心中满是苦涩。
我看到一家小店的门上写着收购服装的字样,店老板只穿了件衬衣,正站在门口抽烟。我想起了米考伯夫妇曾经传授给我的经验,也许这是个救急的方法,能让我免于挨饿。于是,我走进旁边的小巷,把身上的背心脱下来卷整齐,然后走进那家铺子前,说道:“老板,你要是给个合适的价钱,我就把这件背心卖给你。”
老板接过我的背心,走进店里,把它铺在柜上打量了一番,又把背心提起来看了看,然后说:“嗯,这件小背心,你打算卖多少钱?”
“18便士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试着说。
老板把背心卷起来,还给了我:“就算出九便士买下它,也和抢劫我家没什么分别。”
当时我的处境实在太过窘迫,只好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以九便士卖给他。老板嘴里嘀咕着将钱付给了我。出门后,我扣上外套的纽扣,安慰自己说即使身上少了件背心也没有什么。但是我知道,这样下去我的外套也将难以幸免,因此,我要尽快赶路,使自己能穿着衬衣和裤子到达多佛。
这里离从前的萨伦学校不算远,我想去学校的围墙外过夜,那里通常会放一堆干草,虽然我无法看到以前的同学,也不能到曾经的宿舍过夜,但仍然感觉像是和他们住在一起。我沿着校外的围墙走了一圈,抬起头时只能看到漆黑的一片窗户。四周寂寥无声,我躺在草堆上,看着头顶上的星空,倍感孤寂凄凉。第二天,我在那条笔直的大道上整整走了23英里,当我过了罗切斯特大桥的时候,感觉双脚酸痛,没有一丝力气。不远处的一家旅馆让我动了心,但我怕花光身上仅有的钱,更怕碰上凶恶的流浪汉。因此,除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再无容身之所。
后来为了生存,我又卖掉了自己的外套。这一路上,母亲年轻的形象一直在心中,引导着我前行:她在啤酒花丛中陪我睡去,她在清晨的阳光下陪我醒来,她在晒得灼热的街上出现、在古老的教堂前浮现、在钟楼盘旋着的白鸦中翱翔。第六天,我终于踏上了多佛市镇。当皮肤黝黑、衣衫褴褛的我终于站在这期盼已久的地方时,母亲的容颜竟又像梦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跟附近的渔夫打听姨婆的消息,他们说法不一,最终也没能为我指明方向。当我坐在台阶上歇息,脑海里盘算着再去哪里打听的时候,一辆马车经过我的身旁,车上的衣服恰好掉落在我脚下。我拾起衣服递给了马夫,见他面相和蔼,便顺口向他打听特洛伍德小姐。
“特洛伍德?”车夫说,“我好像有些印象,是个老太太吗?”“是的,”我说,“没错。”
“腰板儿挺直的,是不是?”他说,同时伸了伸自己的腰板。“没错,”我说,“我想是的。”
“常拎着手提包,一个能装不少东西的大包,”他说,“跟人说话总是斩钉截铁,脾气挺倔的,是不是?”
他所说的正和母亲曾向我形容的相仿,因此我回答说没错。随后他用鞭子指向前边的高坡,说她就在那几座面朝大海的房子里。
走了很久之后,才来到他所说的那几座房子,我向小店里的人们打听特洛伍德小姐的住所。
一个年轻的女人转过身来说她是特洛伍德小姐的女仆。我很激动,跟着她来到了一座规整的小房子跟前。屋前是个铺有石子的小院,里面种满了花草,收拾得整洁大方,空气中飘着迷人的芳香。
“特洛伍德小姐就住在这儿。”那个女人说完就匆忙进了屋,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花园的门口,不安地向着客厅的窗户里张望。我抬头向客厅上方的窗子看去,只见那儿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他满头白发,面色红润,冲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然后笑了笑走开了。
我感到十分不安,正想偷偷溜开,却看到门里走出了一位女士。看她走路那昂首阔步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一定是贝特西小姐。
“去!”贝特西小姐摇着头冲我说,“走开!这儿不准小孩进来!”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园子的一个角落里,俯下身子用剪刀修剪着花草。这时,我虽然害怕,但仍有着不顾一切的决心。于是我悄悄地走进园子,站在她身边,用手指碰了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口说。她吃了一惊,抬起了头。
“对不起,姨婆,我是您的甥孙。”
“哎呀,我的天!”姨婆惊叫了起来,一下子坐在花园的小径上。
我向她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身世,以及我那些痛苦的遭遇。我说自己是一路走来的,已经有一周没在床上睡过觉了。我指了指自己,让姨婆看看我落魄的样子,接着就伤心地大哭起来。
姨婆听着我的讲述,一脸惊讶,直到我的哭声响起才回过神来。她连忙站起身子,揪起我的衣领,把我带进客厅,让我坐在沙发上。
姨婆找来狄克先生商量该如何安置我。
那晚我洗了热水澡,吃了一餐丰盛的晚宴,睡在了姨婆的房子里。
我所住的房间高居顶楼,非常舒适。我站在窗户边眺望着月光下的大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床铺,想到近日自己在夜空下的凄凉遭遇,便默默祈祷,但愿自己永远不要再做无家可归的人,也永远不要忘记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摘编自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
野望
杜甫
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
云山兼五岭,风壤带三苗②。
野树侵江阔,春蒲长雪消。
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
【注释】①此诗作于大历四年,作者乘船行于湘中一带。②三苗:古代南方部落民族。
文本一
枕 头 鹅
——叔叔讲给小侄女的晚安故事
[瑞士]胡戈·罗切尔
闭上眼,靠在鹅毛枕头边倾听。它一直在等你呢,但在把头靠上去之前,先用手拍拍它。放心,这样不会弄疼这只鹅的:只要你还醒着,它就没有感觉;只有当你睡着了,它才能取回它的羽毛。有一次,你从枕头里拔出一根羽毛,吹向空中后再也找不着了,这么做实在太大意了。别再拔它的毛了,它身上的羽毛都被拔光了,它需要这些精美的绒毛。闭上眼睛,仔细听,枕头鹅正从枕头里拔出羽毛,放到头顶上,插在脖子上或大腿内侧,它到底要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它立刻变得光彩照人。
现在,闭上眼睛,别说话。我们或许可以听到它是如何蹒跚地走上房顶,现在它也许已经在楼梯间里了。
有时候,它会带着你在一夜之间环绕世界好几圈,但它必须在第二天清晨赶回来,在你醒来之前,再把所有的羽毛塞进枕头里。没有哪架飞机能飞这么快。如果你想和它一起飞,就必须先把眼睛闭上,这样才不会感到晕。
枕头鹅常常去远行,这一点和鹅一样,鹅从不把家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恐怕人们需要一张地图,不是用来标记那些国家的边界,而是用来标识一队队鹅的迁徙路线。鹅从不相信国界,这也许就是有些人对鹅叫嚷“你这只蠢鹅”的原因吧。
现在,枕头鹅并不只是去拜访那些栖居在尼罗河、南美奥里诺科河这些大河河畔的鹅,更主要的是去探望那些处在危险中的鹅。借助你的羽毛,它也会飞往夏威夷——你在电视上曾经见过这座群岛。枕头鹅去那儿寻找三明治鹅。三明治鹅在夏威夷的熔岩上四处逃窜,它们在火山坡上艰难地度日。人类不仅自己追捕它们,还派出了野狗、野猪和猫鼬。枕头鹅游览着这个曾经属于鹅的世界,直到它来到了一个像纽约一样的大都市里。那里坐落着摩天大楼,却再也没有鹅群,只有零星几只鹅躲在树枝上和柳树杈间。枕头鹅从城市的高空中俯降,几乎与烟囱、塔楼和天线擦肩而过,因为它曾测量过这片曾经属于鹅的土地:以前这里窝巢相连,如今却只有小木屋和仓库。
当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时,有一次,我闭上眼睛,听枕头鹅讲火烈鸟的故事。它一身玫瑰红,在地中海和红海岸边的绿海岬安了家。今天当我闭上眼睛时,依然可以看见它们站立在那里,像士兵一样排着整齐的队列,它们的头低低地埋在身体里,长长的脖子蜷缩着,像打了结一样,仿佛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正在苦苦思索。但是很快,它们把这事也忘了,脖子伸得笔直,又要起飞了。
当你闭上眼睛,枕头鹅或许也会跟你说起那些火烈鸟。或许它今天有别的打算——飞往南极,去找饮雪的企鹅,去那些没有人溜冰的冰原上。那里的企鹅按照个头大小整齐地排列着。虽然那儿不是一个贫瘠的地方,但是敌人在那儿过得并不舒坦:大部分猎人的手指都冻坏了。渐渐地,企鹅们也懒得飞了。它们很多时候待在水下,羽毛不断增多,都快变成鱼鳞了。小企鹅的爸爸妈妈有时会把蛋放在脚上玩耍,这时,小企鹅们就会特别开心。
枕头鹅不仅拜访亲戚,也会去看那些鹅类的鸭和鸭类的鹅。它们的亲戚关系并非能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比如,枕头鹅的曾祖母根本不是鹅,而是一只鸭,而且是一只相当有名的鸭,因为它会法语。它被一个同样有名的男子宰杀了。那个男子身前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裙,戴着一顶白色条纹的帽子,给它准备了一个华丽的坟墓。当然它也被拔了毛,这是所有禽类家族的共同命运。
在这只法国鸭祖母的葬礼上,出席者都使用最昂贵的餐具。这只鹅一直有点自负,它躺在盘子上,看上去很鲜嫩,旁边是一小勺由橙汁和磨碎的橘子皮做成的调味汁:因此后代子孙称它为橘子鸭。
枕头鹅以曾祖母为荣。这位先辈走过无数鸭鹅走过的路:游过两岸长满植物的支流,穿过潮湿的草地和森林,经过它们的休息筑巢之地,最后走到墓地——也就是人们的胃里,他们说那是鸭和鹅的天堂。
当你早上醒来时,枕头已经被压扁了。有时枕头鹅没有时间把羽毛塞回去,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那突起的一端是枕头鹅飞过的一座小山 , 那些凹凸不仅是你头枕的地方 , 还是一片平静的海洋和水塘 , 枕头鹅和鹅群们一起在那儿停歇。这些褶皱则是你入睡后枕头鹅张开翅膀起飞的痕迹。
文本二 胡戈·罗切尔是瑞士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也是杰出的新闻记者和翻译家。自1969年起,胡戈·罗切尔成为一名自由职业作家,致力于探索瑞士社会和国民性格中被遮蔽和隐藏的“另一面”。他认为,要揭示瑞士的“另一面”,就必须离开瑞士,游历世界,将瑞士融于世界,以世界反观瑞士。多年来,他辗转于南欧、拉美和东南亚,并为多家报社撰稿。其小说大多取材于旅行经历,极具自传色彩;作品以长短篇小说为主,兼及诗歌、文艺短评、寓言、游记和话剧剧本等。罗切尔说,他之所以写小说,就是为了展示社会生活的更多层面,尤其描绘那些尚未被人们看到的层面。他擅于站在哲理的高度,对官场的腐败、政府的无能、学术的虚伪、社会的不公等各种现象进行辛辣的嘲讽;他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遍布社会各界,通过描写他们可笑可鄙的生活,嘲讽瑞士的小市民心态,也折射出他对全球化的西方文明的审视。作品讽刺的现实已远远跨越了那个社会,超越了那个年代。胡戈·罗切尔一贯把瑞士作为一个社会背景,通过着力刻画私人生活的悲欢离合和矛盾冲突,反映具有普遍时代意义的创作主题,不愧为一个关心社会、同情劳苦大众,并对资本主义持批评态度的作家。因此,在译本序中把他称为“一位充满世界情怀的讽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