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园中,我看到阳光将围墙斜切下的阴影,他曾在那里沉思默想。他在这里度过了狂躁而绝望的青年时光,也在这里积聚起中年的深厚思想,( )。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他与地坛融为了一体。
我登上方泽坛的青石台阶,这里是明清两朝帝王祭祀“皇地祇”神的坛台,史铁生因无法登临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我想我应替他去拜谒祭坛。坛台上,青铜方鼎默默无语。凝重伫立。此时天空辽阔,四野空旷,微风朗日,如沐慈悲。我忽然感受到一种灵魂的坦荡,一种信念的力量。虽然史铁生坐在轮椅上,却比很多站立的人灵魂更高,身影更长。他对生活深沉的爱,对人生真谛的探寻,像正午的阳光照亮了许多人幽暗的心灵角落。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这嘶叫的秋蝉,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故都的秋》)
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荷塘月色》)
“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树干上留着一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
(史铁生《我与地坛》)
春天一到,各种时令野菜争先上市了。其中备受人们青睐的就有苜蓿。苜蓿有两种,一是紫花苜蓿,一是黄花苜蓿,① 。通常紫花苜蓿只是做牧草,是牲畜饲料;黄花苜蓿供人食用。为了简洁、方便、顺口,生活中人们都把黄花苜蓿直接叫作苜蓿。
② , 河滩、野地、街心花园,到处可见其勃勃的英姿。苜蓿的模样很好看,它的叶子嫩绿嫩绿的,小巧秀气,文静雅致;细细的茎,高高挑挑的,跟模特似的。苜蓿的天性 , 张扬撒泼 , 要长便是大片大片的 , 像是铺就的地毯 , 又像是飘落的云彩。它只是一个劲地生长,简直是疯长,它能把脚下的土地遮得严严实实,不留丁点儿的空隙。苜蓿之间也毫不谦让,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就像运动员,你比我赛,争金夺银。它的活力与激情,简直让四周的花草羞愧得毫无颜色。苜蓿不仅装点着大地,还是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上海人喜欢把苜蓿叫作草头,生煸草头是沪上菜馆颇具特色的菜肴。前不久,我去探望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女儿为我接风,领我去了一家专做上海本帮菜的餐馆,席间还特意点了一道生煸草头。此菜色泽碧绿,柔软细嫩,鲜爽无比,在上海很受欢迎。
瓦浪如海
肖复兴
①老北京四合院的房顶铺的都是鱼鳞瓦。灰色,一片灰色的瓦,紧挨着一片灰色的瓦,连接着一片浩瀚的灰色,铺铺展展,犹如云雾天里翻涌的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直涌到天边。
②这种由鱼鳞瓦组成的灰色,和故宫里那一片碧瓦琉璃,作着色彩鲜明的对比。虽不如碧瓦琉璃那般炫目,那般高高在上,但满城沉沉的灰色,低矮着,沉默着,无语沧桑,力量沉稳。它似秤砣一般压住了北京城,铁锚一样将整座城市稳定在蓝天白云之下。在北京胡同长大的建筑师张永和先生,对这样的鱼鳞瓦太熟悉不过,他说:“我成长于一个拥有低矮地平线的城市中。从空中俯瞰,你只能看到单层砖屋顶上灰色的瓦浪向天际展开,打破这波浪的是院中洋溢着绿色的树木以及城中辉煌的金色。”而只有向天际展开的灰色瓦浪才会让那些绿色的树木和城中辉煌的金色拥有力量;只有在这样一片灰色的瓦浪中,那些绿色的树木和城中辉煌的金色才会显示出自己的力量。
③20世纪50年代,北京的天际线很低,不用站在景山上面,就是站在我家的房顶上,从脚下到天边,一览无余,基本上是被这些起伏的鱼鳞瓦顶勾勒。那时候成片成片的四合院占据了北京城的空间。这一片如海的瓦浪,它所显示出的色彩和力量,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的。
④那时候,四合院平房没有如今楼房的阳台或露台,鱼鳞状的灰瓦顶,就是各家的阳台和露台,晒的萝卜干、茄子干或白薯干,都会扔在那上面;五月端午节,艾蒿和蒲剑插在门上之后,也要扔到房顶,图个吉利;谁家刚生小孩子,老人讲究要用葱打小孩子的屁股,取“葱”的谐音,说是打打聪明,打完之后,还要把葱扔到房顶,这到底是什么讲究,我就弄不明白了。
⑤那时候对于我们许多孩子而言,鱼鳞瓦的灰色房顶,就是我们的乐园。老北京有句俗话,叫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淘得要命,动不动就跑到房顶上揭瓦玩儿,那是司空见惯的儿童游戏。鱼鳞瓦,真的很结实,任我们成天踩在上面那么疯跑,就是一点儿也不坏。单个儿看,每片瓦都不厚,一踩会裂,甚至碎,但一片片的瓦铺在一起,铺成一面坡的房顶,就那么结实。它们是一片瓦压在一片瓦的上面,中间并没有什么泥粘连,像一只小手和另一只小手握在一起,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量,也真是怪事,常让那时的我好奇而百思不解。
⑥十几年前,听说老院要拆,我特意回去看看,路过长巷上头条,看见那里已经拆光大半条胡同了。一辆外地来的汽车车厢里,装满从房顶上卸下来的鱼鳞瓦。那些鱼鳞瓦,一层层,整整齐齐地码在车上,和铺铺展展在屋顶上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尽管也呈鱼鳞状,却像是案板上待宰的一条条鱼,没有了生气,更没有瓦浪如海,翻涌向天际展开的气势了。
⑦我望着这满满一车的鱼鳞瓦,它们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雨雪风霜,还是那样结实,那样好看。又有谁知道,那些鱼鳞瓦上,曾经上演过童年那么多的游戏,带给我们那么多的欢乐,还曾经上演过比我们的游戏和欢乐更多更沧桑的故事呢?
⑧要说带给我们最大快乐的,一是秋天摘枣,一是国庆节看礼花。那时,院子里是三棵清朝就有的枣树,我们可以轻松地从房顶攀上枣树的树梢,摘到顶端最红的枣儿吃,也可以站在树梢儿上,拼命地摇树枝,让那枣纷纷如红雨落下,噼噼啪啪砸在房顶的瓦上,溅落在院子里。比我们小的小不点儿,爬不上树,就在地上头碰头地捡枣,大呼小叫,可真的成了我们孩子的节日。
⑨打完了枣,下一个节目就是迎接国庆。国庆节的傍晚,扒拉完两口饭,我们会溜出家门,早早地爬上房顶,占领有利地形,等待礼花腾空。由于那时没有那么多的高楼,一眼就能看到晚霞中的西山脚下。前门楼子和天安门广场都是看得真真的,仿佛就在眼前,连放礼花的大炮都看得很清楚。我们坐在鱼鳞瓦上,心里充满期待,也有些焦急。随着礼花腾空,会有好多白色的小降落伞。降落伞飘来的那一刻,我们会立刻大叫着,一下子都跳了起来,伸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妈妈晾衣服的竹竿,争先恐后去够那些小小的降落伞。有一次,就让我够着了一个,还挺大的个儿,成为我拿到学校显摆的战利品。
⑩一直到十几年前,重返我们的老院,又看到童年时爬过的房顶、踩过的鱼鳞瓦,才忽然发现和它们这么久没有相见了,也才发现瓦间长着一簇簇的狗尾巴草,稀疏零落,枯黄枯黄的,像是年纪衰老的鱼鳞瓦长出苍老的胡须,心里不禁一动,有些感喟。其实,这种狗尾巴草一直都是这样长在瓦缝之间,一年又一年,它们的生命力和鱼鳞瓦一样顽强而持久。
去年的秋天,我路过草厂胡同一带,那里的几条胡同已经被打理一新,地面重新铺设青砖,四合院重新改造。有老房子的房顶被改造成露台。顺着山墙新搭建的梯子,爬到房顶,楼房遮挡得远处看不到了,但附近胡同四合院房顶的鱼鳞瓦,还能看得很清楚,尽管已经没有了张永和先生说的“灰色的瓦浪向天际展开”的景象,却还是让我感到亲切,仿佛又见到童年时候的伙伴。真的,这和看惯各式各样的楼顶,哪怕是青岛那样漂亮的红色楼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这种灰色的鱼鳞瓦,才能带给我老北京实实在在的感觉,是一种家的感觉。
我还看见眼前不远处屋顶上鱼鳞瓦之间长出的狗尾巴草,迎着瑟瑟秋风,摇曳着枯黄的颜色,和鱼鳞瓦的灰色,吟唱着二重唱。
(有删改)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 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缘分: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 , 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 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 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 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