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节选)
沈从文
(甲)
翠翠上了船,二老派来的人,打着火把走了,祖父牵着船问:“翠翠,你怎么不答应我,生我的气了吗?”
翠翠站在船头还是不做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①但是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乙)
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
那天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念头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运气倒好,作了王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
那二老仍然默默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又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到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说谎,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白了这件事,他笑了。
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全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我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会唱歌。”
“那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二老,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赶快去吧,我不会捡马粪塞你嘴巴的。”②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也沉默不语了。
不久,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过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凭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婆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起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那天晚上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其父母的故事及他们的对歌之事),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吐子作伞。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象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听情况。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的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
大老望着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儿送给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在河岸边。一个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老船夫问那个水手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份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见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节选自《边城》,有删改)
①但是另外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②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也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