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
刘汀
记得十岁那年,父亲说:“世上的水啊,不管是江河湖海,还是小河沟子,从来没有直着流的,拐的弯越多,水就越有劲儿。”我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村子里人人都只是想着一天三顿饭,他怎么会想河水呢?父亲又说:“你看这些草啊,今年长出来,被羊吃牛啃了,被风吹雪压了,明年它还长出来。年年都长,从来不厌烦。”我还是不懂,在十岁的脑袋里,草天生就是这样的,河也天生就是这样的。
许多年后,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羊群,从东乌旗赶着自己买的十八只羊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前路漫漫,从东乌旗到左旗老家,有四五百里地。赶着羊群,同时,我的怀里,还揣着朋友在高牧改良站给我要来的一只公羊羔。它看起来瘦弱至极,毛短而卷曲,站都站不稳。朋友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叮嘱说,这一路上,千万别受凉,最好给它喝羊奶,没有羊奶就买奶粉冲给它,只要安全回到家,它就能活下来。我一路都抱着它,甚至在它拉粪球的时候,我都亲手给它掀着尾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子,因为它额头上有一小撮黑色的毛,其他地方都是白的。
①我要走过正在生长的草原,走过馒头一样的丘陵,走过许多的村庄和田野。但走着走着,羊之间的差别就显出来了,有的越走越精壮,有的越走越瘦,还有一只越走肚子越大,起初我以为它吃了有毒的东西,或者把什么玻璃碎片之类的吃进胃里了,后米发现不是,它怀了羊羔。我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多出来一只羊,忧的是怕这个羊羔在路上流掉,如果运气差,还可能会搭上母羊的一条命,那些越来越精壮的羊,总是在羊群的最前面,它们把路边刚露头的草芽啃光,后面的羊便没得吃,饿得咩咩叫。走了一个星期,还不到一半路,那些羊已经没有了叫声,每天只是默默地低头寻找着嫩绿的草芽,啃下一点儿是一点儿。我摸摸它们的脊背,透过一层羊毛,竟然能摸出硌硌棱棱的脊梁骨。我的羊瘦了,瘦得我心疼,有一天,我赶着它们到一条小河边喝水,小河的拐弯处形成了水泊,水流安静,水面很平,我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更瘦的脸,比羊还瘦、满脸杂乱的胡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讨饭的。走到第十天,天气突然冷起来,还下起零星的雨夹雪。下午四点多,我就把羊赶到一处山坳的几块巨石下,不敢再走。石头很大,基本上能挡住头顶的雪,可是挡不住风,②羊和羊紧紧地挤在一起,我在最外面,心里忐忑。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当我赶着羊群翻过最高的一道山坝,看见一片熟悉的草原时,心才终于安定下来。那是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过的草原,也是老额吉的蒙古包所在的草原。这里的青草已经有一拃高了,毯子一样铺满所能看见的任何地方。那些羊开始疯狂地啃食青草,连黑子也一下子从我怀里跳到草地上,撒着欢。半下午的时候,羊群吃饱了,也喝足了水,开始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休息。这是十多天以来难得的白天休息。③我也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云朵从北往南飘,不断变幻的云朵,化成了一个模糊的女人的样子——端午,我的妻子,我又想到我儿子,这小子又笨又调皮。
黑子已经不用再抱着,它四肢越来越有力,随着毛发渐渐变长,额头的那撮黑毛竟然越来越大,而且,身体的其他地方也长出深深浅浅的黑毛,它几乎成了一只黑白花色的奶牛一样的羊。它是我的希望。我想,此后的一生我可能无法再爱上什么了,除了这只花色的小羊。它身上的每一朵黑色之花,都标志着一只后代。我的羊群会因它而壮大,我的生活会因它而越过越好,我必须拼了命去追求这现实中的成功,只有这样,我才能填满内心的空空落落。我是和第二天的黄昏一起到达村子的。当我赶着羊群上到村子西边最后一个山头,阳光刚好从我后脑勺落下去。
山的下面,有一个黑点在向上蠕动,看不清脸,但是我竟然认出了那是我儿子。小满,我大喊了一声。他听见了,也大喊着回应我,爸爸,爸爸。他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呢?他怎么知道我这会儿刚好到村里呢?在山坡的半腰,小满冲进羊群,把那些羊惊得四散。这小东西可真是淘啊,他竟然揪住最大的那只羊的耳朵,一抬腿跳上它的背,那只羊受了惊吓,拼命咩咩叫着往山下跑。黑白相间的黑子,跟着跳跃着跑下去,仿佛踩在一张满是弹簧的蹦床上。接着是其他羊,它们仿佛实然间集体疯了一样,都往山下跑。哦,山下有一条河,河水正发着幽暗的光静静流淌,这群生灵,还是比我更早地嗅到了河水清凉的气息。它们会喜欢上这里的青草与河水的,它们会在我的羊圈里扎根,一年又一年,生下新的羊羔,一茬又一茬,直到我换回一群金子打造的羊。④此时我又想起父亲曾经的话,恍然间仿佛明白了父亲的话。
我把手指搓进口中,打出一个响彻高天的口哨,哨音打个旋儿,掠过正从嫩向青绿转变的草尖儿,我想好了,等这个秋天,我要进山里找一根又直又长又细的红柳木,做成鞭杆儿,再用最好的牛皮搓一根鞭子,鞭梢捆上红布条,甩出去就会有一个响亮的鞭哨,哨音钻进每只羊的骨头里以后,这些羊将在我的口哨和鞭哨中繁衍生息,一变二,二变四,跟着这片山野一起枯枯荣荣、黄黄绿绿。我看见小满骑着羊,奔跑在平缓的山坡下,仿佛一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在巡视自己的战场。更远处,我看见了自家的房子,房顶上的烟正在冒烟,那股烟又浪又黑,一定是端午在烧火,她似乎永远学不会快速生火,每一次都把自己熏呛得流泪、咳嗽。很快,那股烟变青了,也变轻了,在微暗的夜空中浮动着。小满从羊身上跳了下去,但是很快又站起身来,吱哇乱叫着再次骑上去。然后,他和那只羊一起跳进了河里,激起一团团水浪。就是在那一刻,我暗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教育他,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成为人群中的领头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