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庄子》书中包含了大量意趣盎然的技术寓言,这些寓言涉及许多种类和领域的技术活动。如果考察《庄子》技术寓言中受到庄子赞赏的技术活动,会发现这些操作者大都身怀绝技,他们在展示绝技的过程中,达到高度自由的境界。
探究他们达此境界的原因,有三点很重要。一是反复实践,勤操熟练。庖丁开始解牛,“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最后,“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他的刀十九年解牛数千,而“若新发于硎”,正是年复一年的亲身实践,才技术过人。二是依循大道,默会理数。正如庖丁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他不再满足于一般的人为之技,而是钟情于自然大道。具体说,庖丁追求的“道”就是“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即在行为过程中依循对象的条理与法则。三是凝聚精神,修养心灵。在《达生》篇中,庄子借孔子之口评价一位捕蝉的驼背老人:“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心意专注、精神凝聚的心理状态,是《庄子》中达自由境界的技术的特点。
以上三点构成了能人巧者达到自由境界的必备条件。第一点尤为重要,没有它,个体无法准确把握事物内在规律,更不会遵循规律行事;没有它,个体无法排除外在功名的干扰和内在欲望的纠缠,难以保持虚静专注的精神状态。当然,如果个体违背事物规律,或心态浮躁,也是不行的。第一点是个体走向自由境界的根本途径,而后两点则是基本前提和关键方法。这三点并非明确呈现在所有技术寓言中,因为每个故事侧重阐述的方面不尽相同,但稍作分析可发现,那些没被提及的要点往往隐约地包含在寓言中。
仔细分析那些表达自由思想的技术寓言,可以发现“庖丁解牛”蕴含的美学意味最具代表性。“解牛”工作繁重复杂、充满血腥味,却被升华成富有审美特质的艺术活动。“解牛”过程,“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如舞如乐,优美无比;“解牛”结束,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内心满足,精神愉悦。之所以有如此审美感受,是因为庖丁在准确把握劳动对象内在法则的基础上,充分施展非凡的劳动技艺,从而使得自身力量对象化的同时,也从劳动对象中感受到自我的创造才能。
(摘编自万勇华《<庄子>技术寓言的自由境界及其美学意蕴解析》)
材料二:
《庄子》直接论述到技,多持否定态度,但在《养生主》《达生》等寓言故事中,又对能工巧匠充满赞叹。一般认为,《庄子》批判的是悖道之技,赞叹的是合道之技。这一区分,显然没有把握到《庄子》智慧所在。在《庄子》思想体系中,“技”“道”意涵是根本背离的,能工巧匠故事的启示是悖道之技如何克服自身使道显现出来,即技如何消解的问题。
《庄子》中的技涉及物、社会、人自身三方面。治物之技,如伯乐治马,“烧之,别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造成的结果却是“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马蹄》)。高超的技艺在《庄子》看来恰是匠人对物之本性的伤害,所以《庄子》予以否定,乃至提出“毁绝钩绳而弃规矩”(《胠箧》)的说法;而以儒家的仁、义、礼、乐等相关治世手段和活动为代表的“治世之技”,在《庄子》看来,不仅不利于社会稳定,反使民好知争利。人作为技的所有者和执行者,在以技治物的活动中,也容易因沉迷于技而出现“机心”。所以,技伤物、乱世、害生。《庄子》批判技的根本原因,是“技”“道”之悖,即人为精巧与自然之道、局限于某一领域又受制于人自身认识能力的“小知”与作为万物本源、无所不在的“真知”之间的背离。技作为一种特殊的人类活动,是横亘在人与道之间的障碍。
“技”“道”相悖,使人无法技中见道,庄子在某些寓言中,强调、赞叹的都不是技本身,而是人通过技的高度专注和纯熟而达到“忘”的状态,即技本身被消解。
这些能工巧匠首要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对技高度纯熟的运用,在此过程中,其精神状态高度集中,心念系于具体的技的活动,由此进入泯灭物我、离形去知的“忘”的状态,从而通达于道。在此过程中,忘物忘我、忘身忘技,与“道”相悖的“技”也最终被克服消解了。
这里蕴含的是一种“过河拆桥”式的智慧,即由技出发而“忘技见道”,最终技与道的矛盾得到克服。这一迥异于日常思维习惯的智慧,正是《庄子》之为《庄子》的独特魅力所在。
(摘编自裴瑞欣《论<庄子>中的“技”及其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