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
葛亮
外公外婆金婚的时候,父亲请相熟的书法家题了一幅字,“琴瑟龢同”。
外公外婆一共生了三女一儿,除了母亲稍稍抓住了些繁华的尾巴,舅舅姨妈们却都是跟着家庭经受过不少苦处的。熟识的都说:“张老师这辈子值了,四个儿女,有钱的有钱,有学问的有学问。”外婆当面笑着应付,背地却总有些忿忿,说要前些年,我们家里还要好呢。外公就说:“太太,知足长乐,知足长乐。”
外公外婆后来都退休了。外公就想着带外婆去旅游,趁腿脚灵活,带外婆把年轻时没走过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庐山,知道三峡快要被淹了,又赶着去了三峡。这样赶了一程子,外婆觉出腿脚狠狠地酸痛起来。
外公想想,大约是途中奔波,伤筋动骨了,就带外婆回了家里。将息了几日,却总不见缓过劲来,外婆越发觉得脚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里边嘀咕着说自己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
有天一觉醒过来,外婆就有些看不清,觉着眼前老漂浮着些东西。母亲听了就有些着急,对外公说:“这可能是高血糖引起的并发症,视网膜病变了。”外公一听心就凉了。退休以后,少了交际,外婆越发手不释卷。得了病后,不大出门,每天更是要读书看报,将大半时间打发过去。
现在怎么是好,因为这个情绪上再有了反复,对外婆的病是有百害无一利的。外公就拐弯抹角地把事情跟外婆说了,刚要想着说些安抚的话。外婆却开口了:“老头子,你和孩子们的心意我都懂,其实哪里就有个人定胜天啊。”
外婆倒是真的心平气和的,每天还是按时吃药。眼睛却是一天天地坏下去,终于书报是没办法看了,电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外公自己担负起照顾外婆的重任。外婆退休后,身形比以前胖了。现在一举一动却都需要扶持,儿女不在的时候,外公帮着她如厕。外公是个瘦小的人,每次扶外婆回到轮椅上,自己先是大汗淋漓了。外婆帮他擦着汗,总是说些心疼的话。
外公就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太太,这也是体育锻炼,比去湖滨散步有效得多。”闲些的时候,外公就戴起老花镜,帮外婆剪脚指甲。这是他的专职,自从有次舅舅弄疼了外婆,他就禁止别人插手了。
这项工程是要用去外公个把小时的,细细得剪,剪好了再一个个用挫子磨光滑了,然后又寻着甲上的倒刺除掉。那样细致的,仿佛在作工艺了。
这时候,外婆的病情其实是比以往又严重了些。每每到了夜半,就被腿脚的疼痛折磨得合不了眼。她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翻来复去的,怕的是把外公闹腾醒了。其实外公和她连着心,哪里就真睡着了,就把手悄悄伸过去给她攥住。
外婆就回过头来,说:“老头子,我真是疼啊。”一边就哽咽了。外公就说:“太太你心里别老惦记着,想些可乐的事情,把注意力转移过去就不疼了。”外婆试了一下,还是疼。
外公就说那你听好,我给你来一段,嘴里来了个过门儿,就压低了嗓子给外婆唱起《三家店》。我起身上厕所,看见外公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的时候,外公正唱到“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外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外公的手。
外公的手是换过了,另一只手背上还看得见了粉粉的指甲印子。这时候天已经发白了,外婆终于睡着了,外公还坐着,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是浑浊的灰,眼角有些清亮的水迹。
这样又过去了好多的日子,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外婆的病虽无太大好转,但也没有严重下去,外公越发老了,还是健康着,乐观着。最小的外孙也成人了,可以背起姥姥去外面和别的老太太拉家常了。儿女们掐指算了,两个老人家,结婚快满五十周年了。
外公外婆的金婚,办得颇有些反响。儿女、朋友、排场都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外婆退休前是市里的特级教师,一生桃李无数,这时到了种豆得瓜的时候。大到省市级的干部,远至移民欧美的游子,都闻讯赶来。
还有些学生,自己也是孙辈绕膝的人了,就有些小孩子遵着嘱咐给太爷爷太奶奶磕头。外公外婆都带着十二分的喜色,和身上定制的唐装相映生辉。外婆的脸上施着淡淡的妆,眉目间依稀还看得见年轻时的影子。外婆当年是极为漂亮的。
热闹了一回,父亲展开了一幅字——琴瑟龢同。众人啧啧称赞,说是从笔力到意境都是极好。外公仔细看了,说:“好啊,我这把老琴,不知道下辈子有没有运气碰上这样的好瑟了。”
转过头去,又对外婆唱道:“我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众人就笑,外婆也笑,笑着笑着,她忽然一回首,是泪流下来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