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澡（节选）
刘庆邦
过了小寒，是大寒。过了小年，离大年就不远了。在大年到来前，老李想去洗个澡。除旧岁时，要对屋子进行扫除，个人身体也要清洗一下。
老李年轻时当过矿工，每天升井后，都要在热辣辣的池子里泡一泡，泡出一头汗来，那才叫痛快。淋浴只是淋一下，湿了眉毛，湿不了汗毛，那叫什么洗澡呢。皮肤痒得实在厉害了，他就到外面的公共澡堂泡一泡。
老李注意到，以前到街道澡堂泡澡是很方便的。大约十几年前，老李所住小区外就开有一家澡堂。澡堂门面临街，他下了楼，穿过消防通道，往右一拐，就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他觉得这个澡堂子要是长期开下去就好了，后半辈子就可以在这里泡澡，一直泡到老。人喜欢什么东西，往往有担心伴随，喜欢这个澡堂子，就担心它不能永远存在。担心什么就有什么，这个澡堂只开了两三年，就关门了。问起来关门的原因，房子租金提高了，水费翻倍了，去洗澡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老李骑着自行车，转了好几条街巷，又找到一个澡堂。这个澡堂离他家稍远一些，要横过安定门外大街，还要穿过一条小街，往西走一两公里才能到。澡堂的招牌是“花海洗浴中心”，却以经营旅馆业为主，经营洗浴业为辅。不在旅馆住宿的居民想去洗澡，花个三四十块钱买张门票就是了。老李去泡过几次澡，摸到其中一些底细，原来里面不仅可以泡澡、洗澡，还可蒸桑拿。这还不算，洗完澡可以到休息大厅小憩，看电视，点饮料喝，让服务生为您捏脚。老李到这儿，不管有多少花样，他只泡澡洗澡，别的需要另外付费的项目一概不要。就连搓澡，他都是自己搓，搓澡价格也不低，有那搓澡的钱，还不如再去泡一次澡呢！
老李在这家洗浴中心泡澡时间也不是很长，就两三年时间。秋天的一天，北风渐凉，老李打算去泡一个热水澡。骑车来到花海洗浴中心一看，整座三层楼外面搭起了脚手架，并遮上了围挡。老李估计了一下，离春节还有三四个月，春节前装修应该能完成吧。过小年那一天，老李又骑车到洗浴中心去了。他远远看见，整座楼焕然一新。老李心中一喜：终于又可以泡澡了！然而，让老李再次感到失望的是，今后这里只开办旅馆，洗浴中心撤消了。
偌大北京城，难道找不到泡澡的地方了吗？老李不信这个邪。老李是退休之人，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到处寻找泡澡的地方。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转到东，转到西，转到南，转到北。一路骑，一路看街边门面上的招牌，看到有“水”或有“洗”的字眼，他都要停下看看是不是洗澡的地方。他看到带“水”字的店面倒是不少，多是卖水果和水产品的商店；看到带“洗”字的店铺也不少，但不是洗衣服、洗鞋，就是洗车。他把附近的街巷转了个遍，没发现一处可供泡澡的地方。再往远处找，他就不骑自行车了，改乘公交车。他的年龄超过了65周岁，乘坐公交车可以免费。为了找泡澡的地方，老李还闹过一个笑话。他透过车窗往外看，总算发现一处门口标有“扮靓靓洗澡美容”的地方。能洗澡就能泡澡！他赶紧下车，往回走了差不多一站地，才找到了那个叫“扮靓靓”的门面房。老李到房子里一问，顿觉很不好意思，原来这里是给宠物洗澡美容的地方。
老李最终找到可以泡澡之处，是在北五环之北一个叫“皇都水城”的宏大场所。据说那里的水是从地下抽出来的温泉，直接充到池子里。在那里泡澡，与以前在别处泡澡有所不同，在水里可以接受水按摩。当然了，水城既然以“皇都”冠名，消费水平要高一些，最低消费是138元。消费高就高吧，谁让他那么热衷于泡澡呢！他的退休工资每月有六千多元，妻子已经下世，唯一女儿也参加了工作，自己挣钱够自己花。他已年近古稀，过一年，少一年，趁现在还有享受泡澡的能力，能多泡一次就多泡一次吧！
他才去水城泡了两次澡，人家就不让他进了。原来有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去水城泡澡，泡完从水池里出来时，脚下一滑，蹾坐在地上，髋骨骨折。老人的家人把水城告上法庭，说因为水城地板太滑了，才导致顾客滑倒。水城从此在门口贴出“温馨提示”：
凡来本水城洗浴者，如果年龄超过65周岁，须有家人陪同，否则谢绝入内。敬请谅解！
他把提示上的岁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想承认也不行，他的岁数不但超过了65周岁，而且已经超过了67周岁。老李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到服务台问值班经理，你们所说的家人陪同，家人主要指的什么人呢？
当然是您的儿子。
我要是没有儿子呢？
女婿也可以。
我要是连女婿也没有呢？
朋友也可以，只要年龄不超过65周岁就行。
对不起，我要是连朋友也没有呢？
值班女经理把老李看了一眼，目光里似有些不可理喻。女经理说的也是“对不起”，那我们就没办法了。
（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