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探兵
李健吾
村外大道旁,石砌的斜坡上,有一个小茶馆。一天下午,两位服装不同、似乎非一样职业的人,在那里喝茶。①谁也不理谁,谁都不讲话。他们全疑心生暗鬼,以为谁都清楚谁的底细。其实,他们并不相识,谁也是谁的生客。屋子里很静寂,只有啜吸浓茶的微响。
主人倚在门旁,眼睛向外直直地望着,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主顾,好像在吃力地思索。
一位客人咳嗽几声,斜瞥桌旁那位一眼,耸了耸肩,好像自语似的嗫嚅着: “唉,明天,明天还不知怎样呢。”
“是啊,我们并不是神仙。”那位搁下茶碗,不在意地答着。于是自语的客人好像不放过这个开始似的,向前移近些,不露声色地问:“先生,你何处公干?”
那位并不以为唐突,端起茶碗,暗暗地从头到脚将邻客打量了一下,用诚实不欺而带忧愁的口气缓缓道:“不要见笑,我生来就没有正经本事,开一间小铺子,做点小本经营,姓郑。不敢问,你高就什么呀?”
他立即向郑商弯了弯腰,面上透出可爱的笑容,迅忙答道: “我是外省人,姓赵,来投奔乡亲,不过那位亲戚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你没有在军队当过差吗?”
这句话吓了姓郑的一跳,心里突突不已。但是他仍旧很镇静地摇了摇头。他一面照常喝茶,一面细察赵某的姿态。他站起来,坦然向邻客斟了碗茶,微表敬意,然后低声道:
“不,我从来没有干过军营的差使。不是吗?打仗是很怕人的。”
赵某叹了口气:“天下事就数这残忍了。我是一个胆小鬼, 就连枪声——”
屋外吹起一阵和煦的微风。从斜坡四望,似乎万物宁静,生气勃勃,做着和平的梦。主人无精打采,头俯垂胸前,他几乎忘记了还有主顾在屋里喝茶。
②这时屋里茶客全不说话了,在默然饮茶中间,都感到情绪的起落。他们以为这是一个意外的甜蜜相逢,从未有过的友谊和同情。他真是个老实人,郑某这样想着。同时,赵某也想,他实在比谁都有趣。
“掌柜,再泡壶茶来!”
主人被叫声唤醒,四面张望,以为听错了。他应了一声,挨到茶桌前,慢慢地换了壶茶,那苍白的稀发如蓬草一样。
“真要开仗了吗?”主人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冲口问两位茶客。
那两位茶客一齐折转身,诧异地望着主人,显然这个触动了他们的隐怀。
“是,快开战了。 ”赵某回道。
主人摇了摇头, 只低低的、颤索的长叹一声。
这立刻引起茶客们的好奇心来,不觉全注意于这奇怪而有胆力的老人。高岗以外,无论村镇,无论贫富,好像全在狮爪下嘶咽,慌慌忙忙地躲避恶运,惟独他,还开着茶馆,多么不可思议!客人重新向屋子各处观察着,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很静寂。
“你为什么不远避?有什么丢不开吗?”
老人似乎很难受,闭住下陷的眼睛,点了点头。他右手指着窗外,从苍白的嘴唇发出悲咽的细声:“我舍不下这些地方。 ”
窗外金波似的麦穗,一望无涯。靠近麦田有棵娇小的松树,松影处是一座新坟。
“那是我儿子的新坟,啊,前天我亲自埋的。他是让恶棍打死的,没有向我说半句离别的话。为什么我要逃走呢? 我舍不下麦子,舍不下孩子。”
两位茶客坐不住了,眼光闪闪,强自忍住火爆的性情,看着那可怜的老人。
“看,那恶棍来啦!”主人忽然哆嗦起来, 喘吁不已。
窗外跃入一个人来,骄戾地直挺挺地立在屋子的中心,似乎谁也没有看进眼中。他挤了挤眼,摇摆到茶客中间,故意失足踩在他们的脚上,摆出一副得意的模样,端茶就喝,尽性哈哈大笑。③两位茶客不言语,彼此会意地望了望。他们几乎同时解松了衣扣。
老人蜷在墙角,好像失去知觉的样子。这种待救的衰弱的呼吸,似乎有力地挑动着茶客的沸血。他们静静的,等待着动手的机会。
恶棍刚转向老人,突然茶客们扔掉外褂,像飞鸟似的,直扑过去。但是恶棍毫不容让他们,两臂平平将他们推开,预备伸拳还敬。赵某往后一闪,从腰间拔出手枪,瞄准了恶棍的咽喉。此时郑某的手枪也飞擎到手中。
恶棍大惊,半步不敢前行。忽然,他灵机一动,微微惊讶地呼道:
“哈,你们不是仇敌吗?”
两位义愤的兄弟愣住了,彼此警醒地凝视起来。就在这时,恶棍纵步跳出,飞奔而逃,隐隐还可听见他得意的笑声。
阳光从窗户射进,映照得两位茶客军服的铜扣、肩章都闪闪发光。
两人各自将手枪装插原处。④回到桌前,你望一望我,我望一望你,默默无语。他们不同式不同色的军服很刺目,原来一个是这边的哨探兵,一个是那边的哨探兵。
主人慌忙从暗陬爬起,拣起外褂,拍去灰尘,送到桌前。他们各自穿起掩饰军服的外褂,脸色通红,谁也不好意思抬头看谁一眼,茶桌中间仿佛有条十分显明的界线。这无形的界线是什么?谁也说不明白,可是中间的确有些东西隔阂着。
屋外的风加大起来,好像吹醒了两个茶客。他们几乎同时站起来,付清了茶钱。
他们仍旧不相识的模样,不前不后地走出茶馆。老人送出馆门,高声祝道:“愿你们打胜仗,打胜仗。”
两位哨探兵走下土坡。不久,一个转身向东,一个径往西去。
一九二四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