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后记
冯至
1942年的秋天,从过去写的散文中抽出10篇性质相近的,集在一起,按照年月的先后编成一个集子,在封面上题了“山水”两个字,随后又信手写了一篇跋语:
十几年来,走过许多地方,自己留下的纪念却是疏疏落落的几篇散文。或无心,或有意,在一些地方停留下来,停留的时间不管是长到几年或是短到几点钟,可是我一离开它们,它们便一粒种子似的种在我的身内了:有的仿佛发了芽,有的则长久地沉埋着,静默无形,使人觉得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我最难忘怀的,譬如某某古寺里的一棵千年的玫瑰,某某僻静的乡村礼拜堂里的一幅名画,某某海滨的一次散步,某某水上的一次夜航……这些地方虽然不在这小册子里出现,但它们和我在这里所写的几个地方一样,都交织在记忆里,成为我灵魂里的山川。我爱惜它们,无异于爱惜自己的生命。
至于这小册子里所写的,都不是世人所谓的名胜。地壳构成时,因为偶然的遇合,产生出不寻常的现象,如某处的山洞,某处的石林,只能使我们一新眼界,却不能使我们惊讶造物的神奇。真实的造化之工却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所谓探奇访胜,不过是人的一种好奇心,正如菜蔬之外还想尝一尝山珍海味;可是给我们生命的滋养最多的并不是那些石林山洞,而是碧绿的原野。自然本身不晓得夸张,人又何必把夸张传染给自然呢。我爱树下水滨明心见性的思想者,却不爱访奇探胜的奇士。因为自然里无所谓奇,无所谓胜,纵使有些异乎寻常的现象,但在永恒的美中并不能显出什么特殊的意义。
对于山水,我们还给它们本来的面目吧。我们不应该把些人事掺杂在自然里面:宋、元以来的山水画家就很理解这种态度。在人事里,我们尽可以怀念过去;在自然里,我们却愿意万古长新。最使人不能忍耐的是杭州的西湖,人们既不顾虑到适宜不适宜,也不顾虑这有限的一湖湖水能有多少容量,把些历史的糟粕尽其可能地堆在湖的周围,一片完美的湖山变得支离破裂,成为一堆东拼西凑的杂景。——我是怎样爱慕那些还没有被人类的历史所点染过的自然:带有原始气氛的树林,只有樵夫和猎人所攀登的山坡,船渐渐远离了剩下的一片湖水,这里,自然才在我们面前矗立起来,我们同时也会感到我们应该怎样生长。山水越是无名,给我们的影响也越大;因此这些风景里出现的少数的人物也多半是无名的:但愿他们都谦虚,山上也好,水边也好,一个大都会附近的新村里也好,他们的生与死都像一棵树似的,不曾沾污了或是破坏了自然。
我不能不感谢昆明7年的寄居。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样朴素,坦白,少有历史的负担和人工的点缀,它们没有修饰,无处不呈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这时我认识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颗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
如今回顾,我仍然爱惜《山水》里的几篇,以及那篇跋语里所说的几段话。因为无论在多么黯淡的时刻,《山水》中的风景和人物都在我的面前闪着微光,使我生长,使我忍耐。就是那些杂文的写成,也多赖这点微光引导着我的思路,一篇一篇地写下去,不会感到疲倦。
如今回到北平,眼前的种种陷入比战时更为纷纭的状况,终日坐在城圈子里,再也没有原野的风梳栉我的心灵,而昆明的山水竟好像成为我理想中的山水了。这时我觉得这本小册子与其说是纪念过去走过的许多地方,倒不如说是纪念昆明。
1946年冬,写于北平
(有修改)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盯着各人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