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芽时节
崔京生
棕色的晚霞,像刚耕耘过的田野,一层层铺展在辽阔的蓝天。通往大队场院的土路上熙熙攘攘,叽叽嘎嘎调笑的大姑娘、小伙子,抱着板凳唱着歌的孩子们,打着招呼的老爷儿们……就像一条喧闹的河流。
老蒯抄起墙根儿下的一把铁锹掂量着,眉毛拧成麻花:铁头是旧的,锹把是新楔的。他气鼓鼓地用锹把敲着东屋的窗提,说:“快着点,误了时辰我打折你腿!”
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呜呜的哭泣声。
正好路过的护林员林头看了个全。他转身刚要走,被老蒯招呼住。
“我问你,干了几年护林员了?”老蒯问。
“六年了吧。
“六年!这是几年的树,你总认得吧?”老蒯把背后的锹把递到林头面前。
林头脸像个红透了的山楂果,怯怯地睨了一眼老蒯。老蒯一张黑红累红的四方脸还像往常那样质朴、平静,但那双细眯的眼睛里却放射着严厉的光。
“护林这买卖,挑着百家心,可得一碗水端平了啊!”老蒯从林头手里拿过锹把,顺势把一张五块钱的票子塞进林头手心,迈步而去。
林头心中充满了羞愧,方圆几十里,哪栽几亩杨,哪长几行柳,哪植多少棵榆,哪有多少株槐,他都像手心里的纹路一样清楚,六年了,他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赢得了全村老少的赞扬和信任。可今天,却办了一件追悔莫及的错事。
林头正闷头想着,猛地觉得后脖领子被人一抻。
“姨…….”林头喊了一声。
“甭叫姨!哼,这会儿你想着叫姨了,罚钱时你这个姨呢?!”
“姨,这是制度。”林头往后退着。
“制度?你妹子砍棵树罚十块,队长闺女砍棵树就罚五块,那也是制度?”二姨越说越来气。
“姨,不是五块钱,您听我说……”林头像个被攥住手腕子的贼,慌得不知怎么说好。
“这钱……唉……姨,这钱……”林头欲言又止,泪珠子直在眼眶里转。
看着林头那困窘相,二姨的心软了,说:“我明白了,他保你当护林员,你帮他护着短,好吧,你把五块钱给我,队长罚五块,我也罚五块,中了吧?”
林头一迭声地说不行。
二姨气得一把抓住林头的脖领子,亮开了嗓门:“不中?不中咱们就找队长去!”
场院上,电影已经开演,正在放映加片。观众们乱哄哄的,都在抱怨那只拴在银幕柱上的喇叭没固定牢,每当风吹过,随着喇叭的摇晃就会发出“喀拉喀拉”的嗓音。忽然,只见银幕柱上一个黑影一伸一缩,敏捷地到喇叭下,双腿夹定后,从胳肢窝下抽出一根白色的棍子,三下两下,把喇叭箱固定好,动作是那样灵巧、熟练。
刚被二姨拽进场院的林头看呆了。自打黑影一出现,他的心就像一团跳动的火苗,肚里暗暗叫着好,手里却攥出两把汗:万一一个闪失跌下来……他突然觉得拽他的手一松:“这贼丫头片子跑这露一鼻子啊!好,我不到你爹就找你!”
林头连忙拦住说:“姨,别……别……,还是找队长吧……这事是我的错,不怪梅子。”
二姨一跺脚,嗓门高出八度:“她是你媳妇怎的?你横挡竖拉的!”
正嚷着呢,场院里的四个小太阳灯蓦地打得雪亮——加片演完了。人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见老蒯站到了台上:“社员同志们,专门开会人总到不齐,今儿借着演电影的空讲几句。先告诉大家,这场电影是用惩罚滥砍盗伐的钱租的!”他指划着绑喇叭箱的那根棍子,痛惜地说:“这么点儿的树就砍了做锹把,不让人心疼吗?!”
场上静极了,所有的耳朵都支棱着。
“下面让私砍树木的蒯素梅做检讨!”
会场上顿时骚乱起来:“蒯素梅?不就是队长他闺女?”
刚才固定喇叭的姑娘——队长的闺女站到台上,痛心地说:“叔叔大伯们,婶子大娘们我错了,不该私砍队上的树……”姑娘的声音有力地搅动起林头心中的波澜。一瞬间,他更深地认识了自己所爱的姑娘。他一把扯起二姨,挤出人群,
“姨呀,我跟您挑明这五块钱的事吧。”林头说,“上月队长跟我说,再抓住偷树的,一概罚款,租电影给大伙看。可巧,今天就抓住梅子和我妹子了。按㕷队规定,砍一棵当年的树罚五块,三年的十块,五年的十五块……咱妹子砍的那棵是三年的树栽子,梅子砍的是五年的,这五块是队长补赔的……就这么回事。”
电影开演了!演的什么呢?林头不知道,他脑子里在过着另一场电影。他对身边的二姨说:“姨,你看吧,我走了。”
和煦、温柔的春风像母亲的手在拍打着熟睡的女儿,河湾里的明月圆了,又碎;碎了,又圆。林头畅饮着醉人的空气,心里充满了各种滋味……
(选自1982年3月《人民日报·文艺副刊》,有删改)